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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在哪里?



  1989年,一个叫刘什么波的人在一所大学的食堂和300个研究生共进午餐,之后他们准备出发:“我们不是寻找死亡,我们只是寻找新的生命。”这句话正是我想说给你听的——尽管你可能会像他们一样,除了一个时代可耻的终结,什么也找不到——又过了几年,一个叫王什么峰的人在《音像世界》上说到了以死亡命名的音乐:“音乐是激昂的,情绪是悲观的,生活是乐观的,想法是绝望的。”
  那个叫王什么波的已经消失不见,天知道他是不是正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而那个时代的终结却让我们迅速成熟起来,精神中被击毙的部分化作春泥,养育了刀枪不入的新生命。这会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王什么峰恶狠狠的预言:死亡是无处不在的,你的青春、你的和你一样的一群人、你与生俱来的激情、你的羞耻心和通宵达旦的爱情、你的食欲、你的看得见风景的二楼阳台,更不用说你的思想偶像和处女膜。死亡这件事发生在我们身上,就如同它发生在时代身上一样,迅速、彻底,并且带着不容反抗的后缀名,其后果是,它一再地发生,以至于我们习惯了死亡。我是说,把责任全推给命运是不公平的,那些残酷的变化正是对生命的分期付款,生而为人才是不可回避的命运。就这样,我们丧失理想主义和旧时代,得到电子文化和蹦极跳,丧失上个月的工资,得到这个月的影碟机,丧失浪漫情人,得到一个老婆,我们泪流满面时看到了残酷的真理,我们忙忙碌碌时却竟然就是残酷的真理本身。
  所有值得被寻找的,就在这易朽的人生之中,在丧失与得到、死亡与新生之间,生命会留下尸体。
  尸体?那一年我买到的第一张死亡金属唱片就是Carcass的Heartwork,你知道,这张专辑具备了Grindcore最庸俗的特点:伪装成恐龙的主唱、拥有嘹亮的失真音色的主音吉它、刮风一般的低音鼓遭到的无情衰减、乐句反复构成的前奏和悲壮的和声效果,当然,还要算上被混音师出卖了的贝司手。我听得欢天喜地,根本不打算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傍晚的郊区公路上人影幢幢,车灯照着砂砾和小卖部,我身轻如燕,揣着情书,美好的生活加大了能量,让耳机里Bill Steer不厌其烦的节奏型和点指也一同奔赴一场酒宴。
  经过Carcass的变节,音乐恐怖主义成功地跻身主流人生,无论Sony与Earache的婚床还是我必将失败的恋爱,到处都可以听得到这类装腔作势的诺查丹玛斯预言,它好象无处不在的万圣节假面舞会,没有人在乎面具背后的东西。但是读过爱伦.坡的人会这样想:谁知道它会不会变成“红死魔的舞会”呢?也许就在今天晚上?到达地狱并不需要特殊、漫长的旅程,中世纪用来吓唬坏人的恐怖神学如今已演变为对人类生活的用心良苦的隐喻:灵魂深处的毁灭欲、被扭曲的渴望、脆弱的理性、变态的社会、无处不在的傻逼和冲突、无处不在的被忽视的悲剧……总得有人相信这些,于是那些在Black Sabbath和早期Iron Maidon的假面舞会上得到启发的人们开创了一种叫做“Death Metal”的短命音乐,那不过是在炫技派重金属的脸蛋后面塞进各种关于核威慑、反基督学说、末日审判学说和泛神论变态心理研究的恐怖电影。Punk运动在令人发指这方面,早已抢干净了Dead Metal的风头,但这种音乐主题却渐渐泛滥开来,沿着Mòtórhead疯狂的低音,涌入Metallica替天行道的惩罚般的声浪中;与此同时,Punk学校毕业的思想家们也发现了这种更彻底的反叛方式:宏大的音响结构背后,对应着宏大的末世理论,Punk的无政府主义可以在这里放大成对人类集体的有计划的怀疑与仇恨,所有那些三和弦的自我毁灭,远不如这抽象出来的死亡哲学更有说服力。这样,个人的愤怒变成了神明附体的演说,自从Ian和Sid的同事们转业到哲学家这边以来,就再也没死过人。
  洛杉矶的Suicidal Tendncies一脚踢开从小玩大的Punk战友,用他们说惯了的脏话和黑暗的吉他和弦烩了一锅疾速辣椒汤;这算不了什么,更早的Napelm Death干脆就是从Punk直接发展到了Grindcore,他们有名的短促、密集、爆发的极端音响体验只有John Zorn的中音萨克斯能够匹敌,在Bill Steer离队以前,著名的汽油弹音乐就是对Punk的压缩和加大质量,Lee Dorrian浑浊不清地怒吼着酷刑、仇恨和死亡,这也正是对往昔Punk岁月的提炼和抽象。一直到Napalm Death被重金属技术稀释,Grindcore才开始在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瑞典乃至巴西和日本蔓延开来,这时候,几乎所有的新乐队听起来都象是把Napalm Death的母带一轨轨分开后松散地拼起来。Suicial Tendencies就是其中一个,不同的是,他们和所有的伪Punk一样,在背熟了的反对党言论中加上了迷人的吉他Solo,我们是不是可以因此把Punk 当作Gridcore的引路人呢?假如你相信无政府主义分子也可以建立自己的神学、技术考核委员会和雄性激素注射计划的话,那就姑且这么认为吧——巴西的Sepultra算得上一个,这群身强力壮的弑神者不仅恶毒攻击2000年来的主流信仰,更气势汹汹地发扬着The Clash的政治主动性,在限量发售的单曲Refuse/Resist封套上,赫然印着韩国的大学生暴动和中国的坦克,CD背面则是二战时著名的反纳粹诗篇;至于音乐,他们是Roadrunner公司老板见过的速度最快的死亡鼓吹者……
  事实上,真正的Punk是不会眼睁睁看着Metal Blade、Earache、Ralativity、Charisma、Black Mark这些公司发胖的,他们抓住了八十年代末Grindcore鼎盛时期的孤独感,尽量地不让噩梦变成荷尔蒙催生剂。1989年,God Flesh发表了著名的Street Cleaner,这是一张比任何“惨到爆心”的另类唱片都要绝望的作品,在Like Rats、Dream Long Dead、Life Is Easy、Street Cleaner这些作品中,他们们用坟场才有的阴冷气氛配合着迟缓但沉重的节奏:“You breed like rats,Don’t look back,You were dead from the begining......”这不是什么音乐的尽头,这只是人类的尽头。疯狂的甩发族不得不停下来,倾听这因缓慢而变得致命的工业悲歌,它并不陌生,仿佛早已发生于我们的内心。接下来的新时代中,God Flesh只剩下Justin Broadrik和Christian Green两个人,越来越少的歌词、单调的吉他反馈、冷到极限的鼓机、采样、固执的敲击和始终沉重的低音、阴森的咆哮综合起来。当另类把各种无聊琐事和七情六欲统统堆上排行榜的时候,这两个人却在Merciless和Selfless两张专辑中展示了人类可能拥有的最恐怖的觉悟,那不是死亡,而是生活。当然,奇迹也会经常地发生,当God Flesh对Grindcore做出极简派和工业/电子的处理时,类似中国佛教禅宗的含蓄意境诞生了,这很感人,我在电台的时候,曾经应听众(一位高考生)的要求把那首以单调、冰冷、刺耳著称的Flowers连播两遍。
  我想,我们真的不是在寻找死亡。中世纪死亡的主题往往源自对肉体死亡的恐惧,它被归结为对时间的恐惧,玫瑰和骷髅摆放在知识分子的桌前,提醒他们写下生命易逝的诗篇。当死亡变成折磨人的生活,徒自叹息的美少年也变成了受虐狂,这件事发生在尼采解雇上帝之后,爱伦.坡、波德莱尔算得上是最早的受害者,生命的价值在文明的绞肉机里分解,谁还会在乎什么易逝的青春呢?
  Grindcore作为现代主义哲学最忠实的执行者,一直在靠本世纪以来人类错乱的灵魂来养活自己,如果不是世界大战,如果不是空气污染,如果不是清教徒和艾滋病,如果不是肉体的强大和信息过剩,如果不是威廉.莫里斯引发了新艺术美术运动,如果不是人爱上了机器……有些人就是想告诉你:这世界正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人的灵魂已经无可拯救。这真是良药苦口,阿尔贝.加缪在《论自杀》中阐述过生命的不合理性和活下去的合理性,他的意思是:你可以先试着死一两次嘛——Grindcore存在的价值,也正是这种勇敢的理性态度。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承认这些糟糕的事情再说。这种音乐否认了所有悲剧艺术的浪漫主义软骨病,它坚决地,以攻击性或含蓄的方式贯彻了新马克思主义不能贯彻的批判,有时候还免不了要披起庸俗神秘主义的外衣——如果把《西里希亚的纺织工人》改编成为人类自己编织尸衣的故事,想必会在Earache卖上个好价钱。
  最典型的Grindcore都拥有地震般持续的低音鼓连击、真假恐龙的吼声、壮烈宏大的和声和其他真正对听觉造成侮辱的强迫性音响,但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有受虐倾向,集体的悲惨命运至少得到了某种男性化的炫耀,这大概是那些强大的、担心变得麻木的肉体所需要的,至于这种极端的美学,那倒是可以千姿百态。你可以在标有Metal Blade字样的大多数唱片中听到复古的神秘主义,那些天使般嘹亮的主唱谴责着我们犯下的罪行,就连失恋也要算在其中。而Earache的所有乐队却无一例外地自称是撒旦的同谋,还有那个频遭禁演的工业乐队White Zombie,他们被认为是在宣扬邪教思想。中唱引进过的瑞典乐队Misry Love Co.和广受争议的斯洛文尼亚乐队Laibah一样,多少带着些《强力意志论》变态后的极权主义气质,这种乐队没有被我们判刑,是因为他们肯定已经疯了,还是因为我们害怕深究其中的真相?在最违反人类美好道德的名单上,以上暴力美学爱好者还得排在后面。一种被称为“Doom Metal”的风格为魔鬼们营造了真正的天堂——Therapy?会在唱片封套上呼唤和平,Seputral 会反对吸毒,Death会描绘乱伦,Melvins会攻击家庭生活,Doom Metal中可没有这两种主动的态度。My Dying Brider和Deathless这些优美的地狱使者为我们带来了和谐的信息,工业音乐的空旷、妙不可言的转调、诱人的黑暗中丑恶散发着清香,暴力的血腥平淡下来,他们会带你品尝罪恶。后者在澳大利亚的Black Hole公司出版的双唱片Nondeathless邀来了God Flesh成员助阵,Grindcorede的恶毒音色、早期工业噪音的尖锐反馈被折衷起来,但当你被这工业时代的夜色勾引得欲罢不能时,你已经与正常的感情拉开了距离。
  的确,另一些唯美的死神早就在Post-Punk、Trip-Hop,甚至Krautrock中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在这个电子文化彻夜狂舞的地球上,冷漠是公认的美,从时尚的Rave Party后退一步,你会找到TVT与Wax!Trax!联手热卖的KMFDM、Psykosonik、Richard H.Kirk、Sister Machine Gun……其实工业/电子的杀伤力在真正添加了死亡之后,会变得更为深刻。把所有那些善于编程、采样和混音的怪才都关进集中营去吧,他们会用最后一点体温和想象力为Nature Born Kill和Lost Highway配乐。与Pitch Shiffer和Brutal Truth的作品相比,大多数独立舞曲简直就是浪费了手中的屠刀,每一个工业重镇都流传着粗糙、沉重的音色,而以上两支乐队则善于用电子设备制造更机械、更漫长、更冷酷的时代之声。Nine Inch Nails捡起他们抛弃的迅猛节奏,结果成了勇于直视血淋淋的人生的猛士,他们吸收了早期Ministry和Sister Of Mercy的减速运动、机械往复,结果把死亡艺术带进了眼下的时代。唯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时尚也不能逃避死亡,至于怎么理解冷漠,那是你自己的事。
  在音乐中谈论死亡,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甚至很时髦。但如果有一天你醒来发现自己不过在像一个幻影般生活,心脏跳得像机器、早餐被10公里以外的化工厂下了毒、上班肯定赶不上打卡、昨夜的高潮回忆起来也索然无味,正好又有一个宿命论者邀请你研究掌纹上的因果报应,这时候总得有一个人替你发疯吧?去他妈的萨特,你自己就是地狱啊。
  在我听过的最好的“死的”音乐中,有一张Nuclear Blast公司的合辑Death——It Just The Begining III,这个名字岂不是很妙?
  新的生命,或者死亡,开始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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