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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三个人,出了南门,登上鄞奉路汽车,正是午后半点钟的光景。将近立夏的太阳,热辣辣地照下来,各人的额上流着汗珠,裕时时挥动着手,像在和人告别似的。 车在黄沙路上很快地驰着,时而也有一些颠簸,但比起鄞慈镇那条路来,却已经平稳得多了。车外是一方一方的嫩绿的秧田,深绿的荸荠田,整齐而又周密地相间着,紫云英的小花织满田野,道旁的洋槐,低垂着白色的花球,随风送过一点香气来,这使长住在北国的毓感到了几乎是惊异的愉快。 “怎么!这样早就开了花,青岛的洋槐树叶刚在茁芽呢。”他说。 “现在正是江南的三月呀,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你看,这是多现成的景致。”我指着窗外说。 “江南真是……北方是连那些嫩绿的禾苗也看不到的,那儿全是大麦,高粱。”毓也望着窗外,出神地说,忽然又孩子似的惊叫起来:“啊!山上的景物,那,好清秀的山势!” 原来从鄞县到溪口去的汽车,一共须经过十站,过了第五站横涨以后,蔚蓝色的远山就渐渐发了青,由单纯的一色变为杂色的综合了,及等过了第七站江口,车子就只在群山的边沿驶着,冈峦起伏,杂树丛生,从车上远望,碧绿苍翠之间,偶尔还隐藏着一处两处红泥墙,山腰里是丛密的竹林,靠近山脚,在平坦的地面上分畦种着桃树,挂满了小小的桃实,青得和叶子一样,山那边,桑林覆盖了平原,农民忙碌地在播种他们的田作物。 “江南真是……”毓低低地叹息,从那声音里,人们可以觉触到他心底的快乐。 车到溪口镇,我们忙着找客栈,安放行箧。休息一会儿,三个人就跑出门外,商量怎样度过这午后的剩余的辰光。 客栈是临近街道的。镇上所有店铺,都面着这条狭长的街道,从武岭门到溪口公园,约莫有一里多路,街的那面,便是一条百丈来阔的溪流,清澈见底,流过市镇,便投入大河。隔溪的高山,都是葱郁的小松,溪中央,人们泛着竹筏,从上流运来了新采的竹笋。 我们先去参观武岭小学,沿街前去,一直走到市梢,折入了溪口公园。公园是完全公开的─一这声明好像多余,但对于上海人是必要的,因为上海的公园要售门票,从来没有一所公开的公园,但除了我们三个人外,并无其他游人,大概因为农忙的缘故吧。公园的后面是山,前面是溪流,其中一个水源,就是从园里石山边沿流出的。石山上,两个匠人正在开路。我们爬上山顶,坐在新筑的亭子里,听山石丁冬,回声满谷,泉水在脚下滚腾,别有一番情趣。晚霞挂上山角,像褪了色的血迹似的。 山石的声音停止了,石匠已经收工。 “跑到山下喝一口溪水去吧。”我提议。我们循着石级下去,用手掌舀了几口水喝,觉得凉彻心髓。溪流深处,水面卷起漩涡,泛成幽绿的颜色。石山的崖脚一直插入水底,激流打在岩上,一回一回地湍起浪花,溅湿了我们停脚的地方。三个人脱下袜来,把两脚伸在阴冷的溪水上,水里的岩石是滑的,上面长满了青苔。 我们仰面躺着,看白云缓缓移动。等到暮蔼笼住远山,夜色掩上大地,这才缓缓地走回住处。 溪口镇的客栈,大部是新昌人开设的,布置十分简陋。我们所住的一家,比较洁净,栈主是本镇人,兼营米业,我们来的时侯,他到舟山群岛去了。代他照顾店务的是他的母亲,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说话和善,除她以外,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晚上,在煤油灯下面,我们燃着蚊香,吃着零食,三个人随口闲谈,裕和毓都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十几年来,由于生活的驱策,散处各地,一向难得见面,这回却因偶然机缘,居然能在旅邸同游,明知聚散无常,因此反而谈得欢洽,谈得分外投机了。客栈的老太太把房间整理完毕,也来加入我们的谈话。 她告诉我们这个市镇的故事,风俗,和近来发生的新闻。 “上海的客栈有没有查夜?”老太太问。 “较小的旅馆要查夜,这里呢?”裕说。 “这里也查,近来更查得紧,因为雪窦寺中国旅行社里关着张学良,生怕里应外合。每夜要盘问,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还有,或是强盗,或是婊子都要查。”老太太说。“上海有很多婊子的吧?” “张学良关禁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们干这行的还能不知道!宪兵全靠我们做眼线。他们对婊子就得放一码,眼开眼闭。” “大家眼开眼闭不就得了吗?” “那不!”老太太说,“上海的婊子在客栈和旅客宿夜,查出了怎么办?” “大概是要处罚的。” “这里却很安全。”老太太接着说,又低声解释:“我们保险不出事。” “这里也有婊子?”毓问。 “不是,是私娼。” 我们明白了老太太的用意,大家哄笑了一阵,她却不感兴趣地走出去了。我们继续闲谈,翻着陈年的旧帐,让童稚的[AI]气渲染着寂寞的心境,等到查夜的来盘问,这才也感染了“不感兴趣”病,各自默默地睡去了。 第二天,五点左右起身,天气非常闷热,向窗外一望,却正在下着细雨,大家叹了口气,催老太太备饭,换上了跑山的鞋子,趁着早凉,立刻出发了。 从溪口镇到雪窦寺,大约有二十里山路,我们带好面包和水果,预备到山上野餐,雨已经停止了,黄沙大道上找不出一点新雨的痕迹,两旁依旧是整齐地种着的洋槐。随着山势,梯田一块高一块低地盘旋着,每块都有一个漏水的泥洞,让溪水向较低的地方流去。太阳和雨云在搏斗,时明时灭。 乌桕树的叶子反射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现在,我们的来路已经被土岗隔绝了,四围全是山峰,黄沙路像条小河,流不尽也走不完,一直到入山亭后,这才换上了更陡的石级。 在入山亭经过宪兵的盘问,我们继续前进。野花漫山遍野地开着,间或也可以看见一株二株杜鹃。小溪汩汩地在流,乱草蓬生的石壁里,蜥蜴伏在上面休息,一听见人声,就很快躲藏起来。山岙里,茶树列着队伍。沿路每一个凉亭,都有村妇在那里卖茶。我们时而也歇下来喝一杯开水。 在最后一次歇足后,再行三四里,雪窦寺的一角红墙,已经显现在绿叶丛中了。我们先向左走去,转到飞雪亭,这亭建筑在千丈岩右面的削壁上,孤高绝伦;向左边远望,正好对着岩上的瀑布,从决口处冲下来,银河似的直泻到下面。虽然不到千丈,看来确有几百丈之谱。中间一段碰击在鬼垒的岩石上,散作一堆一堆烟雾,袅袅地飞扬着。 用完茶,又从原路折回雪窦寺,途中两次碰到侦探,忽近忽远的尾随在后面,我们故意高声谈笑,说些呆里呆气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雪窦寺的规模相当大,中国旅行社就在右面高岗上。附近有个篮球场,一群士兵正在练习投篮。三个人草草地浏览一转,就回身出来,因为我们觉得;在这里见不到我们想见的东西,与其看泥塑的佛像,听僧侣的祈祷,托希望于来生,还不如回到人间,休验一番强烈的求生的欲望。鸟的叫,鱼的跃,虫的爬动,花的喷香,草木的向荣:众生扰扰。 于是,我们决意造些假象,由小路抄到妙高台去。 站立在妙高台的铁栏杆边,四顾苍茫,盈谷的山田,一一在目,白云笼住对面的高峰,山鹰巡旋着,下面,浓密的杉树林里,不知名的鸟儿唱着歌。一会儿,天又下起雨来,我们躲进亭子,听雨声大点地打着树叶,打着0岩,打着我们焦急的心。等到雨势稍杀,就向亭子后边走下去,这一带都是陡峭的石级,靠近绝崖,既高且长,两腿不由自主地往下冲,一弯一弯地,老是在树梢头里盘绕。及等过了徐凫岩,穿过一带紧密的竹林,这才跑到千丈岩的脚下。我们坐在仰止桥上,分吃着带来的点心,笑谈顾盼,这样幽闲的情绪,是我近十年来所不曾领略到的。对于我的两位同伴,或者也正是如此吧。 高岩上,瀑布翻江倒海地倾泻下来,水点时时溅到我的脸上。瀑下小涧,堆满着大小参差的乱石,人们可以从此岸渡到彼岸去,鸱0在绝壁上鸣叫,悲凉犹如孩啼。山风徐来,阴森逼人。只有瀑布的前面,两只麻雀似的小鸟,一只红尾,一只白尾,来往飞鸣。几次朝着奔腾的瀑布冲去,忽而又迅疾地飞回来,使战斗的热情填塞于寂寞的空间。桥那面,溪水打滚似的流着,流着,流向浩渺的悠悠的远方。 当雨云重又蒙住阳光的时候,我们已经翻过了南首的山岭,在一个斜坡上走着了。蔓草淹没了山径,从高处一望,如有路,如无路,当三个人披开荆棘,走完这崎岖的小路,重抄到山下的黄沙道上,再回过头去向原路一望,整个的山岭,已经蜷伏在密云的下面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六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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