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回首页
一个艺术家的神经症史



吴梅  2001-01-19 09:02:06

  访问背景:第一次见唐丹鸿,是在成都三一书店的一次画展上,有人指给我看:那就是唐丹鸿!周围的人都开始看她。有人说,是很漂亮,有人开始议论她最近拍摄的一部纪录片,纪录片里,居然有她在镜头前质问父母,在她童年时为什么殴打她的漫长一段。而我,只是觉得她的脸和神态有一点怪异,像一大朵掉在地上的泡桐花,肥厚,枝液饱满,但带着洗败了的、贫血的紫色。
  以后我多次在不同的酒吧听人说起这部被奇怪地命名为《夜莺不是唯一的歌喉》的纪录片,比如,里面有一个画家手淫的镜头,一个女画家喝醉了,演讲了长达六七个小时,唐丹鸿裸体出镜。但说者大都语焉不详,因为,没有人真正看过。
  12月18日,我找到唐丹鸿,翻录了那盘录像带,和唐简单交谈。三天后,我观看了这部长达三小时的纪录片。应该说,片子在拍摄上是有缺陷的,长达两分钟的虚焦等显示了摄像上的业余。而在剪辑时,唐丹鸿在诸多细节上表现了作为观众所无法理解的一种眷恋,这种眷恋使片子的节奏显得奇怪。不过这仍是一部很有意思的纪录片,揭示心灵的程度让人震动。
  再次见到唐丹鸿时第一面怪异的印象已经消失。唐仍然亮出额头,吸烟,烟含在嘴里鼓一下,然后喷出。间或大笑,露出小虎牙,可爱。因为紧张地控制,叹息使声带颤抖。唐丹鸿,显得倔强,疯,敏感,对真实残酷追求。
  以下是经记者整理的唐丹鸿在三个小时中的自述。

  尹小峰

  镜头1:尹小峰被封在旧城墙的洞中,仅露出脑袋,发束被绳子掉起,挂在高高的城墙上,感觉像一个示众的人头;镜头2:一队瞎子在尹小峰引领下进入 “世纪之门现代艺术展”大厅,摸展品;镜头3:尹小峰睡在床上,赤裸着走来走去,胡言乱语。
  选择尹小峰和崔莺作为拍摄对象对我来说肯定是有意义的,感觉是,尹小峰的行为和崔莺的那几次谈话跟我内部的哪一根神经、电波是接上了头的。
  尹小峰把摄像机看作了他做行为的一个载体,每一次拍摄他都像在做一次行为,所以他在里面是最自然的。我很了解他,知道他平常是很沮丧、很孤独、也很压抑的,虽然他有妻子,但他在家里还是要这样做。我就跟他说我想拍这个,你愿不愿意?他开始不同意拍,我给他看我给崔莺拍的一段,我跟医生的谈话,他说,你们两个都这样,那我就这样吧。然后我们就去了。他甚至不介意摄像在不在场。是我们自己觉得不太好,出去了。完了他打电话让我们去取。你看他最后撅着屁股朝着镜头,好玩吧?他就是在做行为。

  崔莺

  镜头1:崔莺诉说童年梦境和想像,崔莺诉说母亲去世;镜头2:崔莺喝醉,漫长而反复地演讲大道理。
  崔莺也是在表达。我对她说,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应该拍什么,也就是一种清理吧,你想表达,你想看到你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她说好的。
  那天她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丹鸿你过来吧。她在哭。我知道一定是她觉得应该拍了,我就去了。实际上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以前没看过她的东西,就那样平常地交往,觉得她是很文静、很单纯的一个女孩。有一次她也是喝醉了,给我打电话,说她很难受,叫我去。她说丹鸿你根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看了我的画你才会知道。看了她的画我确实是受到了非常大的震撼,也懂了,一下我也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了。那种激情,那么大的激情给压得变形,扭得变形,那种痛苦,是我太熟悉的。她让我想到了凡高、弗里达·卡洛这些特别有激情的艺术家。当时我就想,我要拍她。就是那种压得变形的东西,有一种嘶喊在里面,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痛苦在里头,那是跟我一样的。
  把我叫去以后她就在那里痛哭,接着她就说了那么多,跟第一次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变成了仿佛要说服自己说服别人的很多道理。我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剪这一段,保留了长达10分钟。这一段让我现在都很心虚,我觉得崔莺看到这一段一定非常生我的气。但我就是非要用,你也看得出来当时我很反感,觉得她怎么会跟我讲这么多道理,面对摄像机讲这么多道理!

  

  镜头:唐丹鸿脱衣洗澡。拍摄角度使其身体变形难看,且背上有扒火罐留下的淤班。唐的先生在一边说,像个癞蛤蟆。   
  我自己也是这样子。第一次拍我是脱衣洗澡,当时是很作秀的,我想像那是个脱衣仪式,看,我要向你们敞开心灵了,我觉得我的身体应该拍得很漂亮,我想像那完全不是我,而是一个美人儿(大笑)。结果我当时非常慌乱,摄像也不自在,大家都不自在。我忘了我背上有淤斑,一脱下来就“啊”地想起了,就觉得特别的不对,一下子就乱了。
  后来拍的那些都很糟糕,洗澡的时候我在那里调侃,什么我这是在拍三级片啊,整个就是在那里自我解嘲。很假,很傻。我心里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确实每天回家都洗澡,那段时间泡在浴盆里的时候我确实很沮丧,但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说那是简单的暴露,而且这种简单的暴露是很没尊严的。
  第二天看了我说要重拍,把带子毁了。后来还是用了那一段。幸好我没重拍,重拍又是一次撒谎。我当时状态就这样的,衣服一脱,然后在那叽哩呱啦乱说。其实我当时心里很悲伤: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这个人就是我?我平常跟朋友交往,都是人模狗样的,也很会调侃,开玩笑,谁也看不出来你心里那么沮丧,谁也看不出来你吃了两年的抗抑郁药,谁也看不出来你在看心理医生。
  那天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仪式,至少这以后我会越来越少地掩饰自己。

  父母

  镜头:唐丹鸿父母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唐不断追问父亲为什么殴打童年的她。唐母说那是时代,唐父说忘了,并说,我不愿请你原谅。
  小时候我不是乖乖女,经常挨打,它搞乱了我的脑袋你知道吗,影响了我整整36年的生活。他每次打我,暴打一顿,非常凶狠,而且打了以后从来不爱抚我。
  我的抑郁症应该跟这有关。有段时间我想处理童年题材,写了一首诗叫《婴儿滑下午夜的扶梯》:“挨打的儿童就像柠檬被积压……”。就是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失眠了。这以前是嗜睡,醒不了,然而就是那天,突然就彻夜失眠,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要靠吃药来睡眠,但睡着后也非常不舒服,梦里全是很痛苦的东西,很多都跟童年有关。最后严重到要吃抗抑郁药,吃了整整两年,而且剂量越吃越大,幸亏我后来遇上了张血曦医生。
  在这个片子里我就好象是想揭露一样,想告诉大家,他们当年是怎么打我的,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爱!我拍我父母在家里洗脸洗脚,上床,然后我骗他们,说我是来练手艺的。他们特别爱我,很配合,说,你们公司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啊?很关切。我心里特别痛苦,我是一个设陷阱的人(叹息)。
  他们没看片子,但对这件事情感到很伤心:我居然会去审问他们这个事情
  片子里我最后是这样说的:我已经跟家人失散了。

  治疗

  做记录片是在跟张血曦谈话之后,1998年。谈了两次后最显著的变化是,她让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中应该承担的责任。意识到这点后,我的生命力就开始复苏了。然后就想,要做事,不能依赖别人。
  我那时经常去藏区。痛苦的时候,在藏区感到的是巨大的安慰,藏区非常强烈的阳光给你光明的感觉,那么多壮丽的、广阔的东西,严酷中那些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东西,这些都带给我向上的力量。我常想,要是能把这些都拍下就好了。我有一个朋友在公司做老总,我就跟他说了这个想法,他同意了。到现在我都很感激他。
  开始做事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是在治疗。我用的钱很少,比我做一个不劳动的人时用得还要少,很珍惜,很节约,也觉得用这些钱我很心安理得。
  而且,而且你看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生命力全回来了,它在慢慢挤走我身上的那些黑暗,我身上的缺点也在一点一点地暴露,就像挤疮里面的脓水一样,我在开始康复啊。在藏区,6、7月份还下大雪,我们在野地里解手,很多野狗会围攻我们,我们就一边打那野狗,一边忙着解手,然后我就非常地高亢。我老是跟我的那些搭档那么说:你看我们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我说,我们是生如夏花之绚烂(大笑)。
  虽然我还是会经常不愉快,会很黑暗,但我能接受了。所有的我都能接受了。

  唐丹鸿

  访问人:本报记者吴梅
  访问时间:2000年12月23日夜~24日凌晨
  访问地点:成都万象纪录片制作公司唐丹鸿的工作间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