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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未我从北地到南方来,今年秋初又从上江到下江去。时序总是春夏秋冬的轮转着,生活却永远不改的作着四方行乞的勾当。 憧憬着一切的未来都是一个梦,是美丽的也是渺茫的,追忆着一切的过往的那是一座坟墓,是寂灭了的却还埋藏着一堆骸骨。 我并不迷恋于骸骨,然而生活到了行乞不得的时候,我向往着每一个在我记忆里坟起的地方,发掘它,黯然的做了一个盗墓者。 生在南方,我不能把北平叫做我的故乡;如果叫她是第二故乡罢,但从来又不曾有过一个地方再像北平那样给我回忆,给我默念,给我思想的了。 年青的哥哥和妹妹死在那里,惨淡经营了二十多年,直到如今还没有一块葬身之地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留着一对棺柩,也还浮厝在那里的一个荒凉的寺院里。 我的心和身的家都在那里,虽然渐渐的渐渐的寂灭了,可是它们的骨骸也终于埋葬在那里。 当初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或从什么地方归来,一度一度尝着珍重道别时的苦趣,但还可以换得了一度一度的重逢问安时的笑脸。记得同是门外的一条胡同,归来时候怨它太长,临去时又恨它过短了。同是一个正阳门车站,诅咒它耸在眼前的是我,欣喜着踏近它的跟边的也是我……心情的矛盾真是无可奈何的,虽然明明知道正阳门车站仍然是正阳门车站:它是来者的一个止境,去者的一个起点。 去年离开那里的时候,默默的坐在车厢里,呆呆的望着那个站楼上的大钟。等着么?不是的,宕着么?也不是的;开车的铃声毕竟响了这一次,可真如同一个长期的渺茫的流配的宣告一样,心里凄惶的想:做过了我无数次希望的止境的站驿,如今又从这里首途了。一个人,满身的疾苦;一座城,到处的伤痍,恐怕真的是别易见难了。 我曾叫送行的弟弟给我买一瓶子酒来,他买了酒,又给我带了一包和春堂的避瘟散。我笑领了,说: “这里只剩了你一个人了,珍重啊,要再造起我们的新的家来,等着重新欢聚罢?” 同时又暗自的想: 季候又近炎夏了,去的虽不是瘴厉之地,但也没有一处不是坎坷或隐埋着陷阱的所在。人间世上,不能脱出的,又还有什么方剂可以避免了惟其是在人间世上才有的那种“瘟”气呢? 车,缓缓的从车站里开出了,渐渐地渐渐地看见了荒地,看见了土屋,看见了天坛……看见正阳门的城楼已经远了;正阳门的城楼还在那两根高高的无线电台边慢谩的移转着。 转着,直到现在好像还在我的脑中转着,可是我的弟弟呢。生活的与精神的堕落,竟使他的音讯也像一块石头堕落在极深极深的大海里去了! 哪里是故乡?什么时候再得欢聚呢?到小店里去,买一两烧酒,三个铜板花生米,一包“大前门”香烟来罢。 大好的河山被敌人的铁蹄践踏着,被炮火轰击着;有的已经改变了颜色,有的正用同胞们的尸骨去填垒沟壕,用血肉去涂沙场,去染红流水…… 所谓近代式的立体的战争,于是连我们的任何一块天空也成了灾祸飞来的处所了。 就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一列车的“三等”生灵,虽然并不晓得向何处去才能安顿自己,但也算侥幸的拾着一个逃亡的机会了。 辘辘的轮声,当作了那些为国难而牺牲的烈士们呜咽罢!这呜咽的声音,使我们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醒觉了。那为悲愤而流的泪,曾漩溢在我的眼眶里,那为惭怍而流的汗,也津津的把我的衬衣湿透了。 车向前进着,天沏渐黑暗起来了。偶然望到空间,已经全彼乌云盖满了,整个的天,仿佛就要沉落了下来,列车也好像要走进一条深深的隧道里去。 是黑的一片!连天和地也分不出它们的限界了。 是黑的一团!似乎把这一列火车都胶着得不易动弹了。 不久,一道一道的闪光,像代表着一种最可怖的符号在远远的黑暗处发现了,极迅速的,只有一瞬的。这时我的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有一个意识,那便是天在迸裂着罢! 接着听见轰轰的声响,是车轮轧着轨道吧?是雷鸣吧?是大地怒吼了罢? 如一条倦惫了巨龙似的,列车终于在天津总站停住了。这时才听见了窗外是一片杀杀的雨声。 因为正在戒严的期间,没有什么上来的客人,也没有什么下去的客人。只有一排一排荷枪的兵士,从站台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枪上的刺刀,在车窗上来来往往的闪着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个车站是寂静的,杀杀的雨声,仿佛把一切都已经征服了似的。车厢里的每个人,也都像惊骇了过后,抽噎了过后,有的渐渐打着瞌睡了。 车尽死沉沉的停着不动,而已经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时候,连气笛也没有响一下,车开了。 隔了很久很久,车上才有一两个人低低说话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现在究竟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谁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么听见谁说: “到了杨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经离开我的乡土更远了。 这么一个动听的地名,不一会也就丢在背后去了。探首窗外,余零的雨星,打着我的热灼灼的脸,望着天,望着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么这样的凄凉啊!想到走过去的那些路程,那里的夜,恐怕还更凄凉一些罢? 关上车窗,让杨柳青留在雨星子里去了。 一个苦力泡了一壶茶,让前让后,让左让右,笑眯眯的,最后才端起杯子来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时候,仍然是这样的谦让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见他的种色,像已经得到一种慰藉似的了。 一个绅士,一个学生,乃至一个衣服穿得稍稍整齐的人罢,他泡一壶茶,他不让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样子,端坐着,表示着他与人无关。那壶茶,恐怕正是他给予车役的一种恩惠罢。 其实谁也不会去讨他的茶喝,看见了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了人和人之间还有一条深深的沟渠隔着呢。 一个衣服褴褛的乡村女人,敞着怀喂小孩子奶吃。奶是那样的瘪瘦,身体恐怕没有一点点营养;我想那个孩子吸着的一定是他母亲的一点残余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头抬起来了,我看见了她的一副苍黄的脸,眼睛是枯涩的,呆呆的望着从窗外飞过去的土丘和莽原…… 汽笛响了,孩子从睡中醒了;同时这个作母亲的也好像从什么梦境里醒觉了。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立在她的膝盖上。 孩子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睛也望着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脸,反转过去望他的母亲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亲的脸,被笑扯动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亲的膝盖上不住欢跃着,神秘的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认生吧?” “不;大叔跟你说话哩。” 笑着,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脸,偎在一起了。 车再停的时候,她们下去了。 在这么短短的两站之间,孩子的心中或许印着那么一个“大叔”的影子;在这么长长的一条旅途上,陌生人们的眼里还依旧是陌生的人们罢。 傍晚,车停在一个站里等着错车,过了一刻,另一列车来了。起初很快,慢漫地就停在对面了。 这边的车窗正好对着那边的车窗,但那边车窗是被锦绣的幔子遮住一半。就在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黄绫罩子的宫灯,灯下映着明晃晃的刀叉,胡椒盐白瓶子,多边的盘子……还有一个高脚杯于,杯子里满盛着红色的酒液。 看见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杯子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成白色的了。 看见两只毛茸茸的手,割切着盘子里面的鱼和肉,一会儿盘子里狼藉的只剩下碎骨和乱刺了。 看见高脚杯里又红满了…… 又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出来了…… 那边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这只毛茸茸的手,仿佛从我心里攫夺了什么东西去的,我的心,觉得有些痉挛起来。 ─—红酒里面,是不是浸着我们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压轧着响了,对面的列车又开始前进了。 一九三四年作。 (选自《废墟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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