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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出现的是灰尘的锥形光柱,改变着半径 伴以电机的嗡鸣,从两个枪眼似的 水泥方孔中。退潮的人声和上涨的黑暗 一两个喘着粗气的人喝醉了一般 跌跌撞撞摸索着。有人揿亮了手电 有人把头埋入双膝吐出最后一口辛辣的烟 上小学时我们集体去看电影 开演前总要唱歌,我不出声地翕动嘴唇 仿佛一个沉思者突然陷入了狂风暴雨的掌声 尴尬而吃惊。那时我暗暗喜欢着一个 高个子女孩,她来自农村,狡黠、世故 她来晚了,在黑暗中她的喘息 一直到了我的旁边,沉重地坐下 一只柔软灼热的手落在我的腿上 “谁呀?”我不回答,仿佛冻僵了 直挺挺盯着银幕。手缩了回去 眼睛那么快便适应了,她找到 其他的女同学,一阵细细的低语和浅笑 而我始终不能进入情节,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胀得发红。从那以后,她仿佛一下子 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场空气中蒸发的小雨 她转学了?得了肺炎?我不知道 现在我已记不得她的名字和模样了 只记得她的臀部砰地落下的震动 她的手的重量,和喷在我颊边的热气 县城的电影院成排的坐椅 散场后我总是呱哒呱哒摔活动坐板 一路响过去。墙上的“抓革命促生产” “禁止吸烟”和“厕所”的塑料牌 发出迷蒙的红光。那时我们爱看“地道战” 和“闪闪的红星”,我喜欢潘冬子 喜欢“小小竹排”那首歌。许多年后 他在一部庸俗的电视剧里出现,轻浮而肥胖 那个演员他叫什么?卖花姑娘让人落泪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演过之后 伙伴们中间便会流行“瓦尔特拳”和这样的暗号: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 南斯拉夫、捷克和朝鲜,是我们最向往的国家 我梦想有一位“老枪”里罗杰.摩尔那样的父亲 那时我们一家常去看电影,父亲军装笔挺 高大威武,母亲刚过四十眼睛笑盈盈的 但现在从照片上看去,却意外地显露出 某种忧郁:笑意和忧郁奇异的混合 我总是羡慕她那件灰色棉猴。90年 父亲去世了,那个夏天格外燠热、明亮 仿佛到处撒满了卷曲的马口铁和石灰 热浪和悲伤会毁了母亲,我们想起去看电影 一家人。虚弱的母亲勉强答应了 记不清什么片子了,音响效果特别糟糕 时常一点儿声都没有。人们吹口哨、尖叫 跺脚。我说“看我的”,然后粗着嗓子 大喊一声:“给点儿动静!” 母亲笑了。我从未那么粗鲁过 但那场电影终于没有看好。从那以后 那破旧、冷清的电影院便远离了我们 它座落在县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像个怪物 额头上技法拙劣的宣传画褴褛、褪色 有时我更怀念乡村的露天电影 场院或者队部,在草料和畜粪的气味中 树上绑一幅白布,放的都是城里演过的旧片子 有时还会中途暂停,等放映员去邻村 取下半场的胶片。好奇的孩子 便在幕前晃来晃去,欣赏自己被夸张的手和脑袋 或者绕到幕后:事物方向的改变让人新奇 星空辽阔,树木和大地的芳香,还有微风 在场子四周游荡,你看见三三两两的姑娘 挤在暗影里绞着衣襟,窃窃私语 神秘而不安,仿佛在等待什么 并不全神贯注于银幕上的情节 光线,人群,比平日更多的绊嘴的机会 使它成了乡村的节日。有时你也会 和亲戚家的孩子穿过横垄地去邻村 如果是冬天,漆黑光秃的田野 便会晃起手电筒的光柱,和远远的呼应 现在我们很少去看电影。工厂文化宫 有护墙板的俄式建筑,外面涂成黄白色 有着红色的圆顶。散场时我总是一边戴紧手套 一边打着呵欠,打量久已熟悉的大厅 晦暗的镜子,有熊的俄罗斯风景画 和磨光的楼梯扶手。空间既不小得 让人窒闷,又不大得让你失去活力 空旷会冻僵你的自我。黑暗、音乐 和欲望混成一体。集体的色情过程 同时又高度个体化。你不能去看别人的脸 你只能用余光去看他发亮的鼻尖 磨磨蹭蹭的小动作,只言片语不时如冰块 漂来,在你皮肤上和心中引起“化学的凉意” 几乎总是在冬天你步入影院,因为孤独 或者寒冷。没有可能的相会让你兴奋 也没有庄严的夫人,在年轻人热烈的簇拥中 目不斜视。也不再有黑暗中 急促的喘息和问话。那些夜色中的事物 烤架,挂空档的自行车,灯火通明的酒店 艰难地恢复着你的现实感,催促你的脚步 你像被催眠了一般,并奇怪的感到自卑 1996.1.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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