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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年近三十,我才一点一点的察觉到我的体内来自你的,优柔伤感。而我曾经因为无法在你的身上找到神话中的父,伟岸、刚强、激烈的征伐和豪气的笑,而深深觉得挫败。 你总是温柔的,小心的把年幼的我放置在脚踏车后的小藤椅子上,那是我们共有的世界,你和我。妈妈说我缠人得紧,连到巷口买酱油都要挨着你。我记得许多你加班的夜晚,揉着惺忪的眼睛起床,厨房里有油香蒜味,有时是清煮的米台目加韭菜,有时是面粉粿汤,有时是热腾腾的粽子或萝卜糕,工厂里带回来的金属气味和微微的汗酸,那是童年里熟悉不过的场景和气味。 曾经和妹妹藏身在衣橱里哭泣,听着妈妈高亢的咒骂撕裂你的自尊,你总是沉默的,因为软弱和无能,让你面对所有的指责和争执都只能噤声。在我们的家庭里,女性是强者,记忆中一切家事,从经济的决定到人情世故的处理,都是妈妈一手包办,后来读到《红楼梦》的王熙凤,才知道这样的女人不是异数。而你,沉默的父亲,更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温驯的存在着。 你的身体向来不好,肝和胃都有毛病,我二十岁那年有一天,晚餐的时候你说去看了病,医生说你有忧郁症。我们大家都傻了眼,一向以为忧郁症是一种文明病,只有闲着没事干多愁善感的人才会有。你一迳是沉默的,我不懂你,不明白有一个女人为你事事料理妥当、儿女皆安分乖顺的家庭,何忧烦之有。 前年堂叔口腔癌过世,你特别的寥落悲伤,堂叔生前亦很少来家走动,他病了,你倒是常常走探,回家便独自垂泪,因见他病得不成人形。后来才知那是你的童年友伴,小时候一起住一起玩,是你的青春回忆,因为那个人而往事分明不去。我观看你的悲伤而觉到自己体内的温柔情感,来自你的遗传,对时间的恋恋不舍,对人事的不肯稍忘,我曾经因为不能从你的身上得到崇拜的对象,而怅然。 你给我的是另一种,背叛了父的神话的父,我渐渐才能理解你的软弱,年岁渐长,我看到你和妈妈重新建造一种新的关系和情感,被时间打磨得细致柔和,你仍是软弱的,或许你永远都是这样,伟岸、刚强、激烈的征伐和豪气的笑都与你无干,而我知道,你的伤感像缓慢的河流,轻轻灌溉出我心中一片奇异的绿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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