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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的气味,那种隐微的骚动就埋伏在气味里,最喜欢夏夜里蚊香的味道,呛鼻的轻微刺激,香而廉价,极好,读到张爱玲《倾城之恋》的最后一段,白流苏笑吟吟的把蚊香盘子踢到床底下,便仿佛也嗅到那暖暖凉凉的夜晚,薄被外的刺鼻气味。幼时回乡,吃过晚饭后在三合院的前庭乘凉,飘逸着的就是这种刺鼻之香。瞌睡着伏在母亲的膝头,嘤嘤的语声散在夏夜的晚风。 伏在母亲的膝上眯着眼睛看闲聊的大人们,说着大伯母,大伯母生得奇怪,不对称的眼睛,倾斜的嘴,阴沉的乌云倚在她的脸颊上,笑得时候也总看来很悲伤。她抱怨一切,孩子拿回来的钱不够多,丈夫不肯回乡和她同住,她索性把自己变成一块坚硬的愤怒。看见她时特别觉得畏缩,丑怪有时也是一种力量,迫使你不得不逼视它,却又害怕。奶奶过世的时候,白帐里都是她的哭调,有一种唱戏的作态,高低抑扬的哭着她的辛酸委屈,时辰一到就立时住嘴,抹干眼泪继续计较遗产。 乡下的丧事即使哀伤也是温馨的,邻居太太一起缝着麻上的红布,一点触目的死亡表记,按着尊卑行礼如仪。爷爷死时我才刚上小学吧,夜色里随着父母奔丧,从门口的七里香小径爸妈就匐匋哭进家门,我痴痴的跟着,只觉得有一种作戏的刺激。在记忆中爷爷始终是瞎的,还记得他迟钝的握着我的手那粗砺的触感,他虽然看不见,但心里也是极喜爱这台北回来的小孙女,摸索着在房间里孤独的吃饭,不知道他知不知觉在门口窥看的小女孩。 那是记忆中的第一个死亡吧,白布垂挂掩住幽幽亡灵的住居,晕黄的灯光里大人来来去去,妈妈告诉我要向爷爷告别,请他保佑我会读书快长大,我跪在灵前随着嘤嘤的哭声行礼,茫昧的觉得有一点点凄凉,因为此番回来堂兄姐们都不陪着玩耍了,只安静的在庭前游逡。 一点点凄凉的感觉。外公过世的时候就清楚了。传统的台湾社会对儿女的对待是截然不同的,妈妈没念过书,底下的弟弟都是她带大的,谈起小时候,天没亮就得起来起灶煮早饭,以前的房子厨房和住房是分开的,得穿过黑暗摸到冰冷的灶间,冬天里冷得打哆嗦,六七岁的小女孩踡在灶前生火的景象,真是可怜,简直不是现在的我们可以想像的,妈妈说起来都还含着眼泪。 外公偏疼男孩子,所以大舅舅竟还能重考初中,在那被妈妈说成“穷到快要被鬼捉去”的年代,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四散的兄弟姐妹各自成家之后,仿佛那牵系着血缘的脐带就断裂了。外公的葬礼很体面,不似早夭的小阿姨,三十七岁的如花年纪,遗下一儿一女,远在花莲的葬礼非常非常凄凉,母亲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可怜美丽的小阿姨为了求生吃尽苦头,癌病折磨得她形容枯槁,但她坚决要活,吃遍亲友提供的秘方,忌口到刻苦的程度,终究还是不免。 亲人的死总是覆着一种亲密的哀愁,仿佛预示着什么,记忆如此单薄,小阿姨逝后不久,姨父再娶,一个年纪与我相彷的年轻女子,还不懂事便要做母亲,从此两家几乎便断了消息。一直到数年前大舅父猝逝,葬礼上一个靦腆的女孩子,没人和她招呼,怯生生的坐在角落。我笑笑坐在她身边,突然意识到不知如何称呼她。 墓草青青,芳魂杳杳,如果记忆真可以召唤那些芬芳的气息,让我们回到当日,那么,你要选择什么样的片刻,童年印象里老家的七里香花径,穿过去是竹林,夏天的风吹过萧萧瑟瑟的叹息,那是竹叶的低语。堂哥踩着铁马载我去买糖,嫌我重,踩得好辛苦。唱戏的棚台下是躲迷藏的好地方,焦焦香香的烤鱿鱼,棉花糖随着风一点一点的化了,空气里还有一点点焦香,那是还没有吹散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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