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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


作者:刘叔慧


  她确信她所嗅到的气味是关于生命启动的第一个味道。
  一点点微微的麝香,混杂夏日深山松间的青涩刺激,薄汗的肌肤上的气味,她仔细辨认嗅觉提供的线索。她轻触他衬衫的领口,默默下达猎捕的决心。
  时间的序列沉重的松动,撰述记忆的方式是拼接,破裂的碎片被细致的安置在历史的缺口上,她敏锐的以气味取代印象,蜿蜒的时间流成气味的河。青春渐凋。年迈的她仍执着于气味的反溯及拼贴。
  浴室的水声哗哗。想像中光裸健硕的身体已激动不了她的情欲,仅仅是收集,像一种不可抗拒的嗜好,原先是主宰者──接着便习惯被主宰。他用的香水如是熟悉。香味飘忽处往事历历,十九岁那年的秋天,白杨树下他站成一枚剪影,枯黄的树叶坠落吻过他的额他的唇他的膝,然后委地,香风如涣散的梦的背景,香水的名称叫做“记忆”。无形的进驻成为青春往事的庞大堡垒,然后在现实中遁迹。她渴切的寻找记忆。
  没有人相信她的记忆开始于母体内羊水的气味,溶溶的腥甜,她自觉心脏汩汩的跳动,在绵密温柔的腥甜中,她一遍遍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直到她被催促着与这个世界会面。之后,她总是偏嗜甜味,香甜的乳汁和糖水,母亲的体温,和午后面包出炉野蛮而节制的暖甜。长长的童年,她急促的抽长于一个狭窄拥挤的房间,三坪大的房间兼具了卧室、客厅、餐厅的功能。昏眩的午后,她裸着幼嫩新鲜的足踝奔逐在灼热的阳光里,七岁的她就懂得焦急,冗长的时间因为不知通往何方而有着梦魇般诡谲的无限延长。甜味成为一种奢侈的幻想,对抗着现实空气里酸腐陈旧的气味。十五岁那年她终于发现香水,一种囚禁着气味的特殊液体,她疯狂的迷恋香水,在永不休止的气味的不断递换中罗列她的编年史。
  她试图寻找一种确定不变的味道,不会因温度、情绪、空间而改变的味道,可能是某一种花草香或是类似深海涌出的潮冷,总之她很确定可以在它出现的第一秒辨识出它──尽管她曾错解它的存在。香味的细微分别必须在隐藏的线条中发现。
  关于衰老,是她第九十九瓶香水的讯息。九五年的最新产品,主香是采自北欧极深的雪山中一种犹未被命名的青草,因为未有名目,故而不被呼唤,故而寂寞,故而傲慢──是了,这种香水名叫“傲慢”──青草的形状是细长的梭状,结丛而生,深绿的叶片却有血红的叶脉有如灼伤,矮小而不起眼。傲慢的味道还混杂了一点玫瑰和薰衣草,但仅仅为了烘托出草的青涩凉净,一种从地心灼热的冒出而在接触空气的瞬间立即冰冷的羞怯。那是解衣自照而知晓青春已被肢解的记忆。
  离家北上的第七个夏天,午后,炎阳融成滚烫的液体,滋滋有声的流灌台北的街头,她游走在城市的边缘──二十分钟前她才因为开会没带笔记本而被老板开除。对于严谨不容犯错的游戏规则,她始终有一种近乎犯冲的无能。不断的岔出,不断的回归,在往返的路上常常就忘了自己。北上后第一次回家,买妥车票候车的时候,竟突然忘记前往的方向,她焦躁的在月台徘徊,一班班火车自顾自的走了,直到她绝望的确定再没有车可以载她到她想去的地方,那是凌晨一点半。火车站肃冷的空气中漫着一股过分干净的凉,像医院的消毒药水气味,她无力的嗅着,预感未来的一年她将着迷于这种凉,无人无事无我。八五年的“夜间飞行”就采取这种近似月光的凉香,冷漠颓废的城市情调,漫烧了整个八五年的香水市场。她飞行,她坠落,她飞行──一再的坠落。
  城市边缘的游走继续着,她宽松的长裙在缓慢流动的风中款款的曳动。她任车流人潮挨挨挤挤的与之擦身而去。生命如长河,城市如长河,单薄的身体如河中无力沉浮的沙。赤辣的阳光烧灼她冰凉的肌肤,散佚的温度如水注入河中,渐渐失感,微微的晕眩。天桥上焚风猎猎,蒙灰的绿色行道树和五颜六色的车流交织着面貌雷同的人群,构成一幅诡异却再平常不过的都市景观,而这么多年了,她仍觉得生分。嗅来有汗酸闷臭的热从地面一股一股的涌上来,朦胧的焚热,暧昧不辨的情境,煮成烂粥的街道的酸朽气味──她惊惶的发现她与这个城市以惊人的速度衰老着,世界以同归于尽的姿态紧拥着她。
  童年密闭空间里的酸腐气味逆过时间的崇山峻岭,在九五年的夏日午后捉住她。她本是猎物,如今要翻转为猎人了。
  他从浴室走出来,未拭的水珠有微微的光泽,身体洁白而健康,她直视他眼睛深处的稚嫩,二十岁的身体是丰盈多汁的水果,她没有对青春的喟叹,只是伤感。她召唤八O年秋天的“记忆”,枯黄树叶般削瘦而苍白的辛辣。
  初恋的往事已遥远如洪荒时期,然而她深知它闲适的潜埋在她体内的某处,极深极深,轻易不能触动。他远远的站在白杨树下,秋日金黄的风吹动他柔软的头发,枯黄的树叶坠落吻过他的额他的唇他的膝,然后委地。她被一股奇异的气味驱动着,微微的辛辣,薄汗肌肤上轻涩的香味。这是什么味道?她直截的问,脸上的神情近乎严肃。这是我们的“记忆”。他微笑答道。整个校园轻轻摇晃着,天光如海,蓝色浇满地面。他们开始书写他们的记忆,故事始于一种名叫“记忆”的香水。
  直到此刻,她经历了九十九瓶香水的气味,每年秋天她总会下意识的寻找雷同的香,白杨树枯黄的叶片是青春的书页,反反覆覆写着悬宕的爱。
  她忧伤的凝视他。她知道她早已不年轻美丽,拔下发夹,只有倾滑如瀑的黑发仍有年轻的光泽,眼角细密的纹路在妥当的粉饰下倒也不太显眼。她不再像少女时期放肆的笑,因那种肆无忌惮的狂妄必须有妍好的青春为背景,现在她习于浅浅的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经过恰如其分的斟酌。“傲慢”的香隐含一种柔弱的退却,因为不安,因为不被知道,因为不被呼唤的焦灼。她与傲慢等待着他的靠近。
  冰凉的肌肤底层有涌动的温暖,她感激的抱住他,情欲以另一种气味袭卷而来,并不热烈也不张狂,只像秋日金黄的风,令人晕眩的荡漾,往事一点一点的泛上来,如潮推涌,她将身体徐缓的张开,像期待被风注满的帆。她依稀嗅到那轻微的辛辣,愈攀愈高的情绪在气味的刺激下像一只噬人的兽。你用的是什么香水,她几乎歇斯底里的需要证实。她泛红的脸上有一抹不专注的笑。“颠覆”,今年的新产品。他扭曲着被情欲操控的脸吐出不完整的话。
  她在临危之际坠落,身体碎裂于谷底,无可还原的毁灭。她在潮湿的空气里大声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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