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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感谢主。” （默颂《圣经号》） “以十字圣架号，” （右手拇指在额头画上十字） “天主我等主，” （右手拇指在唇际画上十字） “救我等，于我仇；” （胸前大十字）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阿门。” 1 一八九一年四月 单身军火商韩鲍，跛着脚 回到老迈的祖国法兰西。 他的右腿肿胀激痛，一场 不明的莫名的内在的战争， 在肌纤和微血管间爆发。许多 叹息的色块，无数子音 以及小丑脸庞剥落的油彩 拼贴出全宇宙中最 黑 的曙光。 一个三十七岁的单身军火商： 韩鲍先生 他正殷殷期盼一个妻子。 2 一个妻子，能够不吭气地做爱， 优雅地怀孕，生育，完成一切 为他产子的程序。那个未降生的 爱子。银行中的法郎 将以纯金的光泽喂养他 从未降生的爱子：“爱子， 你将在下一个宏伟的 世纪以科学致富。”一丛丛 叹息的色块，遮去了憧憬的 螺壳。他仍然是 世纪末伟大的单身军火商， 拥有战争执照和下个世纪黎明的入场券 押运一船船象牙，自黑 的大陆 返航令人伤痛的法兰西。 他突然想起，陆地可能 依旧 动荡如愤怒的海洋， 自己可能 依旧是一个 不被众人承认也 不被自己承认的诗人。 一个被蛀空的 悬挂在果园中的果实 曾经拥有金褐色斑斓的哭泣 曾经拥有花蕾中隐藏的一切母音 3 他用肿胀的右脚 踩痛弓心中那幅陈旧的航海图： “如果我要选择一种欧洲的水， 那将是又冷又黑的林中池沼。” 是的，年轻的岁月里他已经揭示 这样的句子。 “空气与形式滨临垂死， 合唱声抚弄着夜与玻璃。” 赐予它毁灭。 他书写。用色彩和母音 对抗这个世界 4 八岁，他依偎母亲怀中…… 她粗糙而严厉的手指抚弄爱子柔软的发鬓 枕上乳香的胸脯，神秘的体温 浸染他的躯壳。田庄的视野 贞洁。安谧。难以诉说的轻愁。 不善飞行的蜻蛉，每个黄昏 滑翔在金色的神酿中…… 穗海飘浮起大地 向每一个方向匍匐呻吟。 巴黎，这个国家的首都仍然是 一则七彩的传说 ；十四岁，他用拉丁文写诗 用法兰西语诅咒 一去 多年不返的父亲 十八岁，他吸毒，蛰存在整个 巴黎最肮脏的角落，自渎， 在自己饱实的阳具上 吐口水，苛薄地唾弃那些 被称为诗人而活在中古时期 的骗徒们。他在迷蒙的意识里 想像革命与屠杀的风景， 发现自己即将供应这个都市 一部卖淫者的宪法。 冷笑着，他抬头，看见一个小丑 在巷口哑然招手。 然后。哭泣。他们。他们两个。两个陌生的男人。 三十七岁，他喃喃自语 在潮湿的床垫上躺成一块 跌碎的紫水晶 5 “我们有的是残酷的哲学，” 三十七岁的韩鲍忆起二十年前的诗句 这些让雨果大师混身颤抖的诗句 ；之后，他已经朝向世界的黑 步行二十年，地狱为他烧红了煤炭 愈行愈跛的军火商，韩鲍先生他逐渐 感受到地壳下的热度 意识中那无际的百合花海 开始凋萎，退却为小丑脸庞上的泪痕 6 母音Ｅ是雾霭与天幕 交绥后的纯洁色泽。 凋萎了白之后的白 纯洁被火药炸碎之后剩下空茫。 钟声齐鸣，法兰西老朽的 山脉一道道在地图上蠢动……。 关于一个被遗忘的诗人的身世 韩鲍早已将萎败的花环 投掷到睁开一百亿枚眼球的公海 ；除了金币和银圆钲钲的交响， 除了枪托和象牙 、子弹和咖啡豆的争辩 他的耳际没有诗的音乐 连被灵感追击的痛楚也不存在。 只是，那些奇幻的色彩 在视觉的 极限，悄悄 闪烁， 7 人生虚幻，烟云相连。 病痛的右脚，踩踏陆地 如同踩踏摇晃的甲板 远天的霞，包裹粗暴雷电 航行况味，幢幡 抖振，水手的自大与陆地的思慕 在那幅熟悉的海图上 抖动母音Ｏ的紫气 神与人 同性同形。 8 他顿悟，雕刻男子像的 神柱，不过是 一些普通的石块。 在非洲，神奇的动物 奔驰大草原，咖啡色的 河川穿越战争间歇的宁静 远古遗落的蚁冢散落平野 蜥蜴自骆驼头骨的眼眶探出冷漠的瞳孔 不同肤色的尸体布满弹孔和刀痕 昆虫或飞或爬，啧啧舔舐 烤乾在战士脸庞上的脓血； 用人类的死亡换取更原始的生命 虫卵似雪掩埋战场不断堆积 白色的茧掩埋黑色以及比黑色更黑色 的毁灭…… 战马上的闪族，蝼蚁般排列在 月丘滚滚砂尘的棱线 他们逆背阳光，面向敌军 金色的弓绷紧骆驼的筋 黑色的箭系牢鹰的羽翼 弯刀背负上一个夜晚 他们擎举毛瑟枪，如狂风中怒张 的刺 ，白袍翻飞 一齐高呼阿拉真主 整个部落将历史托付 神的安排 真主 却将 的安排 托付军火货柜。 在黄金的时光啊，那黄金的那黄金的时光 手淫后的韩鲍满怀喜悦，押运一船沉甸甸的枪械 航向非洲黝黑而且严重瘀紫的鼠蹊部 任凭土著将弹头种植在彼此的眉心 一柄柄腐朽的步枪倒栽 大荒地 粗糙的毛孔 9 。 氯离子。钠离子。 钙离子。硫酸根离子。 碳酸氢根离子。 一切物质以游离状态溶解于 无边无际的巨硕洋流 四十六亿年 的地球生命 韩鲍迎接苍桑的盐 这亘古 而来的大风浩浩。 10 一八九一年四月，三十七岁的 军火商韩鲍，他感知自己正在碎裂。 盼望得到一个处女的妻，能够怀孕， 生育，还有安慰，以及具备贞烈的美德。 寂寞，是一面击不碎的镜。 右膝丑恶的肿瘤，令他苦痛忆起 曾经是一个诗人 这种，一生难以启齿的丑事。 那棺钉松动的回忆； 身世浊恶，心灵部不断龟裂的 冰冻地域。巴黎和诗淫乱出一场衔接 一场的梦魇，他用黑 的浪涛也无法清净；用灰绿 的草原也无法埋藏；全巴黎的食指 指向他的鼻梁；连宽大的雨果大师也不曾原谅。 剥开一层还有一层， 一层还有一层的，梦魇，存在的核心处它的 球茎魔术般壮大， 龟裂 前 解。 11 百合。白色的花被 纯净的瓣身隐现 残忍的紫色韧带。 百合。在韩鲍 迷蒙的思惟间 一束束站起 了望的颈。 天空一座座碎裂 云朵猥琐地争吵， 缠绕彼此饥饿的腰 凝结成无数灰色鳞片 最后一道虹自己抹去七色光 坚持独裁的黑 。一八九一 那一天，五月二十六日 军火商韩鲍在马赛医院锯去熟悉的右腿。 百合。在韩鲍 迷蒙的思惟间 一束束站起 了望的颈 。 他时时刻刻感到失衡的惆怅…… 失去的右腿，保持原本形貌 仍然衔接血腥的截面； 失去的右腿，存放入意识的冰柜 永远栖止在隐泣之下。 古的鱼化石 弹出海面 地上的城邦和神的国度 在受膏者的泪光中相互撞毁 韩鲍漫漶想起神的愤怒 ：“谁用无知的言语” 使我的旨意 味不明 ？”大地被诗人咒诅， 诗人咒诅那咒诅他的。 －“我是军火商韩鲍，” 断腿的男人，向世界宣言 ：“命已绝，那诗人韩鲍。” 12 十九岁那一年，诗人韩鲍 他激动地和上帝抗辩 “，我用诗为这个世界盗火 重建★千禧年国度的谶语。 向左右进击 一座座岛屿倒悬星际 而我的灵魂却 钝重坍塌， 在欧洲的所有口岸，声名深深 陷落 黑 之渊。 我将离弃诗，离弃魏兰他腐败 而颤抖 而勃张 的肉体。” 13 “我看见：草原滚动火焰的色泽 天使们伫立在钢灰色的云际。 不可诉说的奇异嗅觉 不可闻问的神秘声调 不可触摸的混沌幻像 不可思累的欲望悬念 。我飞翔 。星空 。盘转 。百合 。在地点的皱纹间 涌起，螺壳里 回绕死亡和 生命缠绞的 雕饰。历史飘泊 蓝色星球在爆裂 的哭泣中浮出 琥珀色酒槽 。 而★，终究 流放我，” 14 “我是韩鲍： 军火商韩鲍。 断了一条脚的韩鲍。 绝对不承认自己写过诗的韩鲍。 写过诗也绝对不承认自己是韩鲍的韩鲍。” “可耻的上帝啊★为何要流放我？ 难道只因为我发现了★的秘密？ 难道只因为我寻找到诗的密码？ 难道只因为我拾获人类那久被封锢的异能？ 难道只因为我洞悉了原罪只是一个骗局？ 难道只因为我找到关闭天堂的钥匙？ 难道只因为我是韩鲍？” “当我 离开的时候： 世界将 会变成什么 除了 这疲累的城市 无所不在 ，蹲踞 新人类的 古代幻觉，” 15 “我的魏兰 你曾经令我不舍 浓郁的男子的汗和酒气 琥珀般贴伏在你 植满金色绒毛的脊背 缱缱的夜 终究霉腐了 我们凝视彼此的空间” “东方乐器裂茧般的旋律 衣饰绞缠的喜悦 我的魏兰 那沙龙那奇异 膨胀的斗室那磐石的誓言那 互相搦战的舌叶啊我的我的魏兰 我们在堕落中见证了美丽 我是一朵最妖娆的百合我是。 在高潮的瞬间我们为什么 来不及同时凋萎 ？一切哀愁远去 ；我已经完成 我所创造的地狱故事。最后 也是最初的时刻 降临我。丧失痛觉 不再我 我不再 向左右进击， 因为上下都已无端 焚毁。咯血的母音Ｉ 已死。洞见者韩鲍 已死。盗火者韩鲍 已死。宇宙的灵媒韩鲍 已死。” 16 “十七岁我告别一切的童年，出走。在金色花都 目睹目黎公社起义。暴动，巷战，红色的塞纳河 和尸臭，散发硝烟的弹穴在街垒上喘息；这城市 凝聚紫色雾霭。娼妇们的洗腔水。政客的权杖。 命运，是死者眼白下游离的血丝。破裂的镜面。 惊惧。加农炮管。混浊的水晶。熔化中的铜弹壳。 机枪。恐慌。哀号。被焚烧的羊皮纸…… 而我日渐相信，那些 仅仅懂得盲目押韵的高蹈派以及 《圣经》里脍炙人口的寓言 只好播种在侏儒们的味蕾上；” 17 “我的星座，无端 落 法兰西原野。群鸦 振翅；百合飘零 ；溪谷不再沉默 不祥的晴空剥落如雪崩， 留下 无底黑 。” 18 “那魏兰，心碎思念 我的名姓。他的腹腔 瑟瑟有声，萌发手臂般的 长春藤，穿越似开似合 的双唇，娓娓蔓延在大气中。 红色的长春藤 脱逸出他哽咽的喉管 灰败的残阳。卑鄙的 情诗。魏兰仍然 爱我，用他逐日痿弱 的低诉和继续衰颓的 肉体，爱那被神放逐的韩鲍，那被韩鲍自己 放逐的韩鲍；” 19 “无父无天，我不再相信★如同不再 相信朽败的魏兰。让他孤独遗留 在那以自渎为乐的巴黎哭泣着努力自渎 不再是爱情 不再是现在 不再是取代了父兄的父兄 不再是大气和地壳交织媾合的梦 不再是我既不强壮也不脆弱的恋人 不再是我无眠之宿魔术般勃张的太阳 不再是 夜激昂潮音的七色地毯 ；他只是一具龟裂而倾斜的 废塔，一座沾满泥泞 遗失指针的挂钟。” 20 “他的称号，仍然穿梭在 大风暴的穹空与暧昧的狂帜间 ；他射击我，或者用 的 用 肉的！从一个海岬到另一个海岬 我的棕发沾附精虫黏湿 的涡流。我已经 无法寻获 古代；” 21 十九岁，韩鲍点燃《地狱季节》 离弃他的诗和情人，默默踏进 彩绘的地图。 啊……这一八七三年的自焚 “重新出发， 我将寻获被人类 梦遗的古代。” 22 钟响。 在彩绘的地图上。梦遗， 布满 魏兰用奇数谱制的音乐 但是韩鲍再也无法辨识。 那音乐 曾经赐予他新生的脐带 那音乐 曾伸展出温厚的手掌 将韩鲍自巴黎最肮脏的角落 提起。但是出亡者再也无法 辨识。他切断自己的声带 携走亿兆毛孔： “原来没有父亲， 你一度使我拥有， 不，不再依恋你， 我，爱你比恨你多。 但是，亲爱的魏兰， 半支火柴的恨 一整座宫殿的爱啊，” 一个马戏团，他加入。 一船驯兽师和怪形怪状的异人 航向埃及…… 在郁躁的梦中 魏兰伫立亚历山大港的码头 “这不过是梦，”梦的囚犯面对码头吼叫。 魏兰没有回答 他 哑成一堵墙 墙缝间睁开无数眼瞳 忧伤瞠视 韩鲍发丝狂舞 “是的，我在做梦 魏兰你 在我的梦里依旧 混身蒸散蜜枣色的酒精 把自己捶捣成 一堵酒糟堆砌的矮墙 无耻地，真正无耻地倾斜在星球 的蓝色边缘，” 韩鲍唾骂墙，胶着的意识 被波浪暴戾袭击 承受起整艘轮船的重量 他变成龙骨 呼吸中断 水压灌入耳室 墙面无数眼白注视 韩鲍呢喃浸入澄澈透亮 的蓝 ； 23 一八七七年实在可憎 倔强的梦深深沉潜 珊瑚城浸泡在地中海南岸 秘密的语言溶入水沫 韩鲍自己感到生命枯稿，病倒在亚历山大港 九月的酷暑亘古轮转 烙铁插穿凝固的意识 高烧中，被放逐的视觉 显现一种名唤沉寂的嘶嚎 升起座座通向火焰无极的峭壁 围困井口般的阴霾。 一眨眼 他置身帝王谷 金字塔间，无际一望 砂漠下有非人类可知的 奇异悸动。 “你的诗，”人面狮身像俯首： “你忘了带来你的诗。” “没有诗，”韩鲍双手握拳挥舞： “我已经焚毁任何一个句子。” “人类，”人面狮身偏首皱眉 ：“是什么？” “人类，是上帝的创造者。”韩鲍狂吼。 “不，”巨大的石像摇摇头 抖落黄砂如雨煞煞击打卑微的旅人 “只是一具钟摆，人类：“红色 的泪，顺沿它的面颊滚落 “望不见至福，也总 抵达不了绝望。” 清醒和昏迷交会处，史芬克斯 哗哗崩颓。韩鲍支撑虚软的躯体 发现自己沦陷，继续沦陷 沦陷在砂漠边缘的 马戏团中。他想起 红泪朝地心方向 爬行的轨迹： 人类是诗人的一部分 24 截断双臂的小丑静静飘流 那一道被遗忘的河川因为 小丑的笑脸竟然酩酊舞蹈 “攸关世界的 知识阐述……” 绿油油，波浪清凉涌跃 干涸在白粉底上的泪渍 就这么潮湿起来： “肉铺开张以后，人们 将陈旧斑驳的木船刷刷 拖下了滩头，密密麻麻 推挤彼此的舷侧， 时值洪水之后 小丑们都拥有灵巧 的双臂，无聊便把玩飞旋的 断浆。一道血河 寂寂移窜，自屠宰场 流过空洞的竞技场 流过 喧哗的市场 流过 庄严得近似滑稽的大弥撒 流过 蓝窗帘的酒 。 星屑飘零 极光在沙龙的圆桌上晃荡 扇扇半透明的玻璃 都融现惹人心急的水瀑。 那是法兰西， 不再是故乡 的故乡。” 25 韩鲍和洗去颜料的小丑 倚靠栅栏交谈。他不曾避讳： “我总是梦见你。” 小丑不再是小丑，他只是 一个朴拙的世界公民。 “抛弃那张脸，韩鲍先生。”良善的 小丑说：“我反覆抛弃自己的脸。这张或那张， 甚至不明白自己还剩下那一张脸；” “那么，”小丑的鼻翅上残余白粉 ：“你梦见了哪一张脸。” “我的梦，”韩鲍回答 ：“被悬挂在遗失的星座上 它存在也不存在 但，我总是梦见你。” 26 “我总是梦见你。” 27 韩鲍步行到阿尔卑斯山 那究竟是遇见小丑之前， 或者之后的事情？ 他只记得自己在蛮荒的天空下 疯狂演奏，用青铜铸造音符的弹壳 直到想像中的琴座嵌入岩层节节沦陷 28 离开塞普鲁斯的采石场 漂流到阿比西尼亚， 土著的肌肤下 他只看见黑色百合。 啊阿比西尼亚，东正教会 风乾在高原的哭声中。 小丑在纵谷的深处等待 韩鲍抱紧断崖上的岩石，灵魂 被狂风撕裂破散。 地堑下，深沟幽壑 只有黑色百合流动 但是韩鲍知道 巨大黑 中 小丑正沉沉呓语： “把我从虚幻引向现实；” “从玄冥引向光明；” “从死亡引向永生。” 一八八○年，这是阿比西尼亚。 盲目的黑人僧侣列队踏上彩虹 他们跌落深堑中不曾惊慌 嘶吼 只有浊重的呼吸源源吐出 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比黑色更黑色的百合； 29 在阿比西尼亚，黑色赤道 蜜一般的岩层胶着死亡的岁月 电光在幽壑中闪现 高原无路，路的幻想水纹般荡漾 一块被锤击的黑玻璃一圈圈爆裂 每一个夜晚，一肩黑 叠上一肩黑 血和乳汁，万兽的瞳睛亮出地图上的命名 “我相信，我的地狱故事已经终结……” 诸天歌赞 阿比西尼亚高原上的行商 狼狈独行，心灵被黑女子 悬垂的乳房 撼动，一千对或者更多 黑 的乳房，惶惶 浮露，伴随行云 翻滚 飘流 30 在阿比西尼亚，喘息自渎 精液喷溅，切割沟谷漫溢飞瀑 握住急速萎靡的阳具，不眨眼 瞠视夕阳腐烂，韩鲍被子音突袭 的喉管涌动腥浊的脓血。 此刻，总有小丑的阴影 覆盖他往童年倾斜的肩头 31 “我不会回答★，上帝。” 韩鲍曾经目睹 生长六对翅膀的大天使 飞越黑色的夜空 韩鲍曾经目睹 两个酋长都使用他所贩卖的枪枝 将彼此的脑浆轰出脑壳 韩鲍曾经目睹 一个更年期的慈祥修女 以歪斜的姿态被奸杀在荒野之中 韩鲍曾经目睹 自己在自己的梦境里 将背后的翅膀一对一对撕裂下来 “我不会回答★，上帝。” 32 “我听闻苍蝇翅膀狠辣振动的音响 这阿比西尼亚正是布满黑色绒毛 的苍蝇胸胄，从母音Ａ中 不可遏止，凶猛跳跃而出！ 啊阿比西尼亚，你飞旋 在我黛青的眼眶周围，嗡嗡嚎泣。 我想到年轻时的谶语 ──母音啊，终究有日 我将告诉你们 你们诞生的国度；” 33 “被切断的右腿 你如斯幸运 手术钢锯沙哑的青芒下， 永远脱离了即将浮出尸斑的 腐败肉体。” 34 那么 继续踉跄步行，韩鲍依旧 饥渴。他向没有边界的内陆 伸出焦黑的灵魂。 “一八八一年，我率领黑奴走进 阿比西尼亚的深处 发现白种人从未踏入的禁域。 那是一个未被命名的国度，一座没有护墙 的首都被虚线和杂乱的足迹构筑在 接近赤道的高原气候中。 我相信那个奇异的城邦 攸关人类的梦魇。目睹 那些黑皮肤的原始资本主义者， 我见证了生命和财富的残酷宿命； 那些黑皮肤的市民，在她们 粪便般的身体和脸庞上，涂染 白色颜料，却坚持信仰同一个 黑色的上帝。她们积蓄 弯曲城Ｕ型的兽骨以及豺狼被 晒乾的眼珠。她们用兽皮交易 善于献媚的男仆，号令他们 以任性的姿势在盐板铺设的 街道上交媾，绝不获准自齿缝迸射 任何子音。她们的语言 只有五个母音；而且仅仅用来 装饰惊讶的五种表情。 她们不仰仗语言，她们 用心灵和生殖器直接感染彼此 那七彩的喜憎和灰色的欲望；” 35 “她们沉默生殖，死亡前坦然 步入岩洞，蛰伏在干涸的尸堆中 不保存任何回忆。庆典时 她们将心爱的男仆活生生 掩埋在盐湖之滨白皑皑的盐田里 她们没有歌，静静为 生存而摆布肢体，手臂在 紫色天幕划出火焰的乱视 ；她们相信极乐与毁灭相伴 在世界崩坏之刻分秒不差地抵达。 我激情涌动，低头咬开 狂乱弹跳的静脉，用枯枝的末稍沾血 在黑奴抽搐的背部记录 这存在或不存在的 未名国度。……” 36 “一八八一年， 在阿比西尼亚内陆 我顿悟 愚 至美 以及永远与残酷相邻的 人类身世；” 37 “小丑追寻我和黑奴们的蹄印进入恶臭的内陆 他们阴影在我苍白的肋骨间舒缓 滑翔，轻柔耳语清脆得如同金色的春水， 提示我眼前乳房款式建筑的 建筑方式；他冰凉的面颊 贴贤我旋舞的鬓发。 而我却依循自己的足迹 望回遥远的巴黎沙龙 看见少年的自己敞开洁白的衣襟 伸手抚摩魏兰胸前 柔软得近乎忧郁的金色绒毛；” 38 忧郁的金色绒毛 忧郁的七○年代 忧郁的八○年代 忧郁的九○年代， 忧郁向二十世纪倒数计时 39 大巴黎 凯旋门的浮雕总是 用眼白凝视行人，协和广场 永远洗不清血渍；革命的 海洋气候的首邑，永远不会被鱼类 遗忘；兴奋的塞纳河仍然穿越 失眠的盆地。珍珠自夜空垂落 东岸的沙龙，咽不下欲念 淙淙的灯火依傍河岸流泄 亘古未有的浩浩元气回荡在此 拉法格不过死去一年 青色的夜那红发的精灵带来北极的匹缎 斜斜滚翻在云层的背面，地平线被 浮华的建筑突穿；人人在争议 大革命一百周年应该如何庆祝。 断头台自协和广场搬进蜡像馆 埃及运来的方尖碑在地底插入粗壮的 须根；没有韩鲍的巴黎 既不匮乏诗人也不缺少绯闻 用齿轮和钢铁创造奇迹的时代已经来临 埃菲尔先生熟悉空气动力学 一八八八年他建造的铁塔完成了一半 自唾液和咒骂中日日超出圣母院的穹顶 金属拱和桁架向怒吼的高度 仓促拔升；埃菲尔先生说： “我的铁塔采用 美国奥迪斯牌电梯。” 40 “众人皆称京华盖世， 环视巴黎 当年我只见到 一片 黑色废墟。” 41 巴黎下水道，汹涌都市的血液 无数细胞自小丑躯体截断的手臂里脱出，挣扎 浮沉。在浊恶的液态氨中泅泳 惊悸地，搅动水波，仿佛 依旧负担着躯体的重量； 断臂和断臂互相拉挤 将对方抛掷到空洞回响的石壁上 它们不明白是它们遗失了躯体 或者是被它们的躯体遗失 42 渐渐地平息，离开唾弃 离开挫折和诗十八年以后。 一八九一年，马赛 十一月的阳光比黑 更冷 在病床前一寸寸撤离，毫不腼腆它毫不。 除了瞪看白色空间的白眼，军火商韩鲍 怀疑自己也躺成一张缺腿的床。阴影逼近 小丑穿越墙壁，混身缀满 黑色百合，摇摇摆摆走到韩鲍面前 笨拙而庞大的躯体遮蔽狭窄的窗户 “我刚刚去过巴黎，”小丑尖锐的眼神 光耀如星，他耸肩扬眉：“我没见到 埃菲尔先生，可是我为你登临埃菲尔铁塔。 我期望自己搭乘巴黎喷射的血液向宇宙 无限接近，大都会勃勃的心脏 就在铁塔胯下洪洪跳动；” 小丑血红的唇形裂向耳根，他 咯咯怪笑：“奥迪斯电梯。 走进那个透明的铁箱 沿着塔座优雅的弧度缓缓爬升， 噢这是事实是事实啊 我突然看到诡奇的景观， 天空破裂如镜 整座都会正在下沉，下沉下沉下沉下沉下沉啊不断下沉，” 43 小丑继续说：“窗外的天空和巴黎一样是膺品， 毕竟只能寄生在高贵的镜面下。” “可是，”韩鲍回答： “你的双臂呢？” 44 小丑没有双臂。他婴孩般 哭泣，百合的黑瓣被哽咽的肩膀震落 一瓣瓣飘旋在逐渐扩张的病房中 “我需要一对手臂来掩藏 被泪水破坏的化妆。”他绝望 无声跪倒，缓缓匍匐病人的视野之下 仿佛，一开始 就不曾出现 45 “我总是梦见你，” 46 合上脆弱得近乎透明的眼睑 他闻到自己的尸臭以及 不存在的，爱子降生时哭嚎的母音。 一串串被遗忘的诗句化身蚂蚁，蜿蜒 列队而出，越过雪白的卧枕 嗦嗦爬进他潮湿的耳室： “美正在这白雪前方巍巍伫立。死亡的 哨音与那鲁钝的音乐的环召唤起我们 崇拜的肉体如幽灵浮现，逐渐扩张， 并且颤抖；深赭的疮口混搅黑色显影 在饱实的肌肤上。一面浓密了这生命 本有的一切色彩，一面舞蹈着挣脱出 大幻相而伫立庭园，猛烈震颤飘摇， 惊惶地伴随男子的口哨、不和谐音阶 的解读，世界正投奔我们美的根源， 她缓缓退却，枯骨们再度重新复活。 噢，灰面容，乱纹的 ，水晶手腕， 加农炮穿刺森林与天空，我必须倒下 ……” 47 “感谢主。” 母亲垂首，默颂《圣号经》 “以十字圣架号，” 右手拇指在额头画上十字 “天主我等主，” 右手拇指在唇际画上十字 “救我等，于我仇；” 胸前大十字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阿门。” 小韩鲍仰首凝视母亲虔诚的眼神 壁龛中走出圣母洁白的步履 光晕在管风琴的乐声中扩张 一排排琴键和音管交替奏鸣 那是童年， 黑键 白键 永恒的宁馨。 48 另一个韩鲍，永远保持 美幻而纯洁的额头，他独自步行 在一座奇异的城市。街道上 灰色的天空永远静止，地面的 雪永远不增高也永远 不融解。城市的上层涌现大河 不可思议地衔接到神话时代的海洋 一万五千尺直径的钢铁穹顶 架构在庞大无匹的圣殿之上 另一个韩鲍将军火商韩鲍 遗留在净白的病房内，他独自步行 在一座奇异的城市。圣殿下 宽大的地道以白百合为烛台 北极酒盛装在安宁的辉煌下 一瓶瓶排列 指向无尽的尽头 49 “我总是梦见你，” 50 “我总是梦见你，韩鲍。” 51 “我总是梦见你，韩鲍。” 魏兰哽咽诉说： “再做一次，” 他的青春如沸腾的酒精般蒸散不止 “再做一次，我毫不介意， 当你的形影在我掌中渐渐消逝 抓也抓不住，抓不住啊韩鲍 你不能带走我梦幻的钥匙……” 一八七三年比利时 枪声 击穿 洞见者韩鲍苍白的手臂 魏兰茫然扣紧扳机 硝烟 弥散他的生命，所有意志 玻璃般爆裂，金色的光刃 疾疾 切割跪倒在尘土上的 粉碎的酒瓶 52 “时间到了吗？” 53 手势。 虚空中的十字架。 54 小丑静静欺近韩鲍的梦呓。 “时间到了吗？” 垂死的军火商温柔询问。 “时间永远不会穷尽，” 小丑冷冷回答： “就像我的面具。” 55 “那么， 让我 揭开你。” 波动的空气 激越的水 苏醒的大地 以及熊熊的烈焰 一切组成世界的元素凝聚又离散 长满眼睛的宇宙顿时清醒 然而生命的意义 永远如此暧昧 一旦谁触碰到死亡所撞击而出的奥秘 来不及回头说出神的最后一个名字 来不及听清楚那金属融化的哭泣 来不及呼吸燃烧与腐败的恶臭 便被吸进无边无际的黑 韩鲍抬起沉重的眼皮 “我不曾后悔。” 56 最后的航行不是自非洲返回法兰西 而是少年时代狂恣的幻觉 在死亡的前一刻 梦魇的瞬间 瞬间，目睹自己的腐败与溃烂 逐渐扩散的尸斑 急遽僵硬的脸孔 埋葬虫一只一只自肚脐中爬出 苍蝇卵一枚一枚在脏器间蠕动 所有的母音和子音跌入崩解的关节 失去灵魂的骨骸 将在厚重的墓碑下 翻转难眠 57 “我的一生都想遗忘 遗忘那些 永远遗忘不了的 。” 58 潜藏在深海底层的生物 盲目，对阳光无知 永远也不会浮出海面和人类交谈 但是，他们 会梦见陆地吗？ 59 睁开眼睛 幽光在军火商的意识中折射 一道光柱贯穿黑 的海洋 所有海底的鱼都突然获得了视觉 霎时看清楚了自己的宿命 60 小丑眨了眨眼 静默转身离去 他古怪的背影渐渐缩小 消失在军火商漶散的瞳睛中 漶散的瞳睛，这迷惘的漩涡 多么类似一个 诞生的星系 【注】韩鲍(Arthurol Rimbaud)，一八五四～九一，另译蓝波，法兰西 象征主义者中最重要的一员，生于法国与比利时边界小城沙勒维尔，六 岁时任职步兵上尉的父亲弃家出走；一八六○年随母亲及弟兄们移居洛 奇镇古宅；一八六八年因献诗皇太子获皇家感谢状，翌年以拉丁文诗作 获奖。一八七○年韩鲍法文处女作〈孤儿新岁礼》发表于《大众评论》， 年仅十六岁。一八七○至七一年间，普法战争法国失败，“巴黎公社” 发动革命，促使他急欲奔赴巴黎，直到第四次离家出走才抵达巴黎实现 夙愿。在巴黎，韩鲍投靠年长他十岁的象征派诗人魏兰(Paul Verlaine， 1844-1896)，双方旋即陷溺于情爱中；此一期间韩鲍完成代表作〈母音》 与长诗〈醉舟》。一八七二年韩鲍受魏兰之妻威胁，要求两人断绝关系， 韩鲍遂与魏兰同游比利时与英国，完成《灵闪集》；一八七三年韩鲍与 魏兰交恶，双方于比利时谈判，魏兰开枪射伤韩鲍于前，又恐吓于后， 遂被比利时警方逮捕入狱，判刑两年；同年十月韩鲍完成最后作品《地 狱季节》，因为受到文坛嘲讽唾弃，愤而焚毁诗稿。一八七四年，因丑 闻不见容于巴黎文化界，韩鲍弃笔前往伦敦，翌年再赴意大利；一八七 六年参加荷兰殖民部队，旋即脱离，流浪四方，曾充任马戏团翻译，旅 经汉堡、瑞典、丹麦、埃及；一八七七年因病去职。一八七八年徒步翻 越阿尔卑斯山，一八七九年赴塞普鲁斯采石场工头，一八八○年赴红海 经商，既而深入东非阿比西尼亚内陆。一八八五年韩鲍与法国友人合伙 经营军火事业，将武器输入非洲，再将象牙、咖啡进口欧洲，因而致富。 一八八六年魏兰以为韩鲍业已亡故，遂印行《韩鲍诗集》以兹悼念。一 八九一年四月韩鲍自阿拉伯半岛返回法国治疗腿疾，同年五月于马赛医 院锯断右腿，十一月十日病卒。法国结构主义者罗兰·巴特(R. Barthes 1915-1980)在《写作的零度》一书中指出：现代诗始于韩鲍而非波德莱 尔。这种看法至少在本世纪已成为诗史的共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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