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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年前曾经做过“文学青年”的,大概总有些人还记得盲诗人爱罗先珂罢。虽然他从日本飘来了以后就嚷着我们这个国度是“沙漠”,但毕竟是在经过了一嘲五·四”的狂风以后,青年们有不少的正在望着蓝天做梦,在烦恼里制造微笑,因而他写给我们的《桃色的云》和《童话集》被我们纯真的心所拥抱,增加了当时在黑夜里摸路的人所不可缺少的勇气。 但还有一件事以不同的感觉使我常常记起来的,是他的一篇讲演,叫做《过去的幽灵》的。内容由当时站在新文学运动的前面的周作人先生翻了出来,说是在你们(当时的中国青年们)里面还住着不少的“过去的幽灵”,时时会跑了出来,鼓动你们照他们底意思做事。这很简单,但由他那一种诗人的说法说了出来,简直是活灵活现,抓住了我们,使我们甚至在路上走的时候有时都会惕然回顾。他为什么作了一篇这样的使幼少的我们感到有些阴森的讲演呢,那来由当然不能确切地知道,但现在回想起来,总不外是虽然他瞎了眼睛,看不见,但这个古国几千年来所压积下来的黑暗的力,以一种阴沉沉的气息压着了他,使他感到了快要窒息。因而不得不向脸上现着新的红润的青年们叫喊了罢。 时光流了过去。现在的战斗的青年已经在纯真上炼出了刚强和灵敏了,爱罗先珂已渐渐地被忘去。这是应该的。 然而,今天我在书摊上面买到了一本创刊号的《人世间》。还没有拜读“宇宙之大,苍绳之微”的“可喜文章”之前,就被前面的周作人先生底大照片和他底五十自寿诗吸引住了。周先生在“五·四”文学运动上,在介绍外国文学上,有了不少的努力,当他五十岁的时候我们也许还愿看一看他底照片的,但使我哑然的是那两首诗(那些和诗更不用说了)。如果是在《四库全书》的什么集子里面发现的,对于这样“炉火纯青”的七律,当然要拍案叫绝。然而,这个作者却就是当年为诗底解放而斗争过了的《小河》底作者;现在在这里“谈狐说鬼”“街头终日听谈鬼”的作者,当年却热心地为我们翻译了《过去的幽灵》。 “幽灵”,不错,在爱罗先珂用的日本语里面,正是我们所说的“鬼”的意思,而他们所说的“鬼”,都是阴间的不像人形的怪物。那么,周先生现在自己所谈的鬼,听人家谈的鬼,是不是当年他翻译的时候叫我们防备的幽灵呢?昔日热烈地叫人防备,现在却促膝而谈之,不晓得是鬼们昔日虽然可恶而现在可爱起来了呢,还是因为昔日虽然像现在的批评家似的“浮躁”,而现在的八道湾居士却功成圆满,就是对于小鬼也一视同仁了?或曰,周先生虽然逍遥世外,但终不能忘掉“人间”,谈鬼云者,不过是对于鬼域人间的讽刺耳。那么,就是“不将袍子换袈裟”也可以,我们还是希望八道湾居士对于一批一批“失足落水”的青年来一次超度的干脆。以上都算瞎说,“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有心人顶好是买一张由上海到北京的联票,在烟雨迷濛的八道湾上 ,穿过“胡麻”地,你可以找得到一座茅庵,只须叩门,不用名刺,被小童迎接进去之后,你就可以闻到一阵茶香。至于在十里洋场上出现的《人世间》,既不“吟风弄月”,也不“玩物丧志”,只是有点讲求“精雅”,“谈狐说鬼”而已。 一九三四年四月 选自《胡风杂文集》 ------------------ 网络图书 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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