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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枝



  这年的春天来得迟了,一场懒洋洋的雨
  象一个睡眼惺忪的女邮递员
  在某个下午,递给你
  累积了一个月的邮件,令你眼花缭乱
  我们的房东太太很晚才从热带度冬回来
  她敲响地下室的门,我只听见她
  对我说:“是否有闲,您?后院的
  桃树开得疯了,得要剪剪”
  哦,那棵树,是正开得旺
  从阴暗的地下室望出去
  一片轻盈的粉白和红,愉悦我的眼睛
  每天出门,我都要打它旁边过
  弯两次腰:枝伸得长,也就压得低
  但她的口气,是邀请?还是吩咐?
  我把长剪拿在手里,穿过暗的厅,来到户外
  是淡淡的睛天,风吹着半寒半暖
  勿忘我已在鲜绿的草坪边缘
  张开眼睛,有三两只小蜜蜂正在低飞
  (那么灵动,你不可能抓到它们)
  我站在桃树下,是在这个山坡上
  踮起脚来,正好够到几根惹眼的长枝
  我打量,山下整个城市在满缀的桃瓣间向我
  呈现,云朵遮蔽,阳光照耀,显出明与暗
  使我的心情跟着视野而蔓延、扩大
  是啊,花枝间的空隙,搭起了一个舞台
  不过,我得劳动,风拂过我的颈
  象在催促。我看了看桃枝
  密密的小结上都绽满了花,有的才张开了一半
  银白和粉红,粉柱象钟舌
  在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这些花骨朵
  象神话里长满了眼睛的手臂
  在空旷的春日传神。我用双剪含住
  食指大小的一支,双手用力
  “嚓”——迟疑了一下,它象箭一样
  斜穿过别的枝条,(中间有过一次停顿)
  落在草地上,伤口朝下,躺着了
  而我的双手并没有感到吃力
  第二次,拇指大的一根,我有些犹豫
  它过于鲜嫩多汁,令我想到“阳春勿折枝”的古训
  如果它是谁的手臂,被铁剪切割时
  它是不是感到疼?它那淡紫色的
  潮湿的膜,是不是它的血浆?
  一棵树,比如这棵桃树,会不会象人那样喊叫?
  或者它喊叫了,但我们听不到?
  我动作迟缓,这时房东太太的声音
  从楼上半开了的窗口传来:“如果不方便,您可以
  爬到树杈上去,不要紧的。”哦,她对她的树很了解
  在一米六左右高的地方分出了一个大岔
  中间正适于蹲和站,配上手的长度
  足以剪除大部分不整的枝条
  汁液溅涌,刀刃和铁锈很快
  就被濡湿,象怨诉的象形文字
  又象孩子的眼泪。汁液如此之多,如此清新
  闻起来有一股生命的味道,让我的心中充满
  奇妙的悔恨:也许我无权
  做这样的事情?而这时,神迹一般
  一朵黑云匆匆吹来,笼罩了我们的山坡
  山上一片昏暗,洒下稀疏但粗大的雨滴
  而在桃枝的空隙中,山下的城依旧在闪耀、发光
  我打了一个冷战,收起了剪刀
  回到地下室,决定洗手,将剪刀交还房东太太
  我呆呆地站在窗前
  望着那与我朝夕相处的桃树,如今
  花枝委地,瘦削不堪
  只剩下朝南的一蓬向着空气伸展
  象一个被剪掉了一只翅膀的天使
  满地狼藉的花与枝,正被阵雨抽打
  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但我分明嗅到了
  伤口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历久弥浓
  雨点般的敲门声,我听到房东太太探进半个头
  说:“雨快停啦,您才剪了一半”
  我没有作声,操剪在手
  快步来到树下,余滴落在我脸上
  是的,她有她的理由:剪枝不过是律行公事
  我又为何这样见怪?只不过
  今年的时间有些晚了,桃枝长得格外地粗和繁
  我重又站在树杈上,但心中茫然
  血液里古老的报应神和怜悯,用风在提醒我
  刚才的那阵雨;而房东太太的双眼
  一定在从楼上的窗口了望
  山下,是敞开的桃枝空隙含着的整个城市
  半明半暗,阳光强烈,乌云投下阴影
  城尽处的黛色山脉和浅蓝色海湾
  玻璃般平滑海面上的白帆
  能不能告诉我,还要不要剪

             1997/5 温哥华潘朵拉山-北京
             2000/5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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