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噪音年代



  这是一个噪音的时代。任何对噪音的指摘和不解都已被证明是不合时宜的,噪音是这个时代的美学,是时尚和象征,是时代的最强音。
  或许我们应该从模糊数学,从混沌物理那里追溯噪音的逻辑──不不,“逻辑”这个词怎么能和噪音联系到一起呢?我们陷身其中的这声音,是关于非逻辑的逻辑,是关于不讲理的道理。当然,当你听到Michacl Jackson和他妹妹的“Screaming”时,一定会为开头数秒扭曲的神经而欢呼,而把甜美的舞姿奉献给关于无病呻吟的呻吟──而我呢,却恰恰在亚洲腹地,背靠着青藏高原一天天发胖。如果还有灵魂这种事物的话,我的灵魂中正有两把锯子相互厮杀,这战斗会平息于Pavement奉上的奇怪歌声。哎呀,这便是关于治疗的疾病,绝望者的爱情。你我是如此不同,以至于我越来越愿意挖苦你的愉悦和爱惜我的愁苦──你加上我,就成了一次完整的噪音演出,我们背道而驶的心情没有人会看见,他们只能听到混沌中的自恋和自毁、市井中的污染与爱情,甚至他们自己身上的平庸的健康和危险的理想。而那些不需要噪音的人们,那些木吉他和法国号的邻人,听我说,他们也不能不投身其中,完成这越来越合谐的不合谐之歌。我称他们为:美好的休止符。
  好吧,就让我来承认我内心的疾病和阴影,是它们使得我爱上Sonic Youth、Dinosaur Jr.、The The和亲爱的Jimi Hendrix,混乱的思想在混乱的音乐中燃烧并最终找到秩序,这是多么好的慰藉──但是请不要吃惊,我们同样正常,我的内心正如你的内心,我的欲望正如你的欲望,“Sad But Ture”!1967年,在蒙特利郊外用牙齿弹琴的Jimi正是在这种奔放的矛盾支配下,演出了即兴而赤裸的生命之舞,他的天才在于,在某个神秘力量的点化下他捅开了每个人心中的马蜂窝。而今天,噪音心理学突然变成了噪音社会学,甚至The V.U.曾描绘过的怪诞情感也摆上了人类的桌面,你和你的朋友们声称并不存在什么心灵的马蜂窝,可那只是因为你的耳朵磨出了茧子。我的意思是,人类越来越坚强了,在纷至沓来的变故、敌意、压力之下,他们“学会了保护自己”,变得刀枪不入,就像米兰.昆德拉的托马斯一样,冷漠而又坚强,就像池莉的主人公一样,温暖而又麻木。他们生活在更广阔更深刻的噪音之中,没有价值标准,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太阳之下的新鲜事,我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敏感于伤害或真相呢?噪音音乐只是在极端处证明着时代和时代的心灵,而噪音技术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地对应了混乱。我想到的最好的例子就是最主流的音色,那些离经叛道的效果器和理论被肢解开来,进入了曾经敦厚温柔的主流音乐并大收其红利。呀,你怎么能想象一个10年前的郁郁寡欢的中年人会忍受今天的Solo、噪音墙或一声乖巧的反馈?可的确,今天,正如Blur唱过的那样,他们全体起立,孤独地在Karaoke里与之相依为命了。至于4AD公司日渐中庸的Dream Pop,岂不是迷醉了更多附庸风雅的后现代人吗?这就是爱伦.坡和蒙克死去的原因: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魔鬼,他们走出来,相互握手,纷纷呼啸,结果谁也不尖锐,只剩下我和你迷惘地对视并要求再上一扎啤酒。
  我曾经相信生命的本质就是《读者文摘》所鼓吹的那些,黄昏、牧笛、风雨后两双紧握的手、一碗阳春面。不是吗,我曾经在郊区上中学,享受宁静,目睹初恋的流逝,逃学的下午我们在细雨中奔跑,怀里揣着刀子,口中唱着最悲凉的早期台湾情歌。这些原木般的日子已经生长在我血液中,再不会被刷上时代的油漆;然而世界早就变化了,我们的生活是带电的,我们的诺言用比特传送,我们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水龙头里盛接着自由──它真丰富,以至溢出于被倪萍感动的眼眶。个人终于强大起来了,老嬉皮士们却并不为此欢呼,因为越战也结束了,集会也散场了,予和盾熔化后铸成了数十亿铁石心肠,归还于单个的人。Nine Inch Nails里藏着Trent Reznor,正如机器中藏着我的同时代人,他们说:“他妈的,除了自我压抑,怎么就没别的愤怒了呢?”中学时的我怎么会理解用飞机运送肉体、用光纤传递感情、用遗忘创造幸福的人的人性呢?这人性中最美妙的部分在过去看来也是扭曲的,这肉体上最大的痛苦也似乎是不洁的,而歌声呢?啊,是暗哑的!
  难道你不觉得,在White Zombie面前,Aerosmith简直太怀旧了吗?冷战都结束了,这帮老鬼的激情怎么还那么工整?让我想想Pixies那“Dig For Fire”吧,那真像是个寓言,“你在找矿吗?”“不,孩子,我在挖掘火焰!”这就是噪音想干的事,尽管在你看来是那么脏、黑暗和不可思议。
  假如能够,我会把这悲观主义者的祝福撒遍人间。当然我是这么做的。1996年春天,我摇身一变,成为DJ潘多拉,烟头、酒精、廉价的调音台、打口CD加上披头散发的嘉宾在这个太平盛世构成了颠狂美丽的时光——是的,这是我,一个兰州青年所经历的唯一的噪音演出。话筒的这头,我说,“亲爱的,听众朋友,这些压抑阴暗的音乐诱发了某种邪恶的快感,换句话说,它感动了那些被人生摧残了的灵魂;这些激进嚣张的音乐却找回了真实和激情;至于甜得发腻的Lush,至于投机者Alainis Morissette,咳咳,我有点感冒,他们制造了深入人心的象征:无序的事物正在和平地增长!”收音机那头,一个正在喝红茶的胖子说:“又开始玩深沉了,不刺激!”几个月后,他靠倒卖打口CD发了财,这可真刺激,我甚至建议他找开返销欧美的渠道。
  其实,仙风道骨的东方古人早就告诉过你,去倾听风、流水、落雪的声音并在暴雨声中听到生命的奥秘,当然我猜他们也并不会反对你打开收音机,经过“——嘶——嘀嘀嘀——俄罗斯外长——沙沙——哗——农业——All You Need Is Lo……”之后听潘多拉谈论死亡,当然我猜那时候还没有收音机。可现在有了。你以为自然界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可能只是因为你不敢面对现实吧;这不是,隐居在音箱连线后的家伙们很愿意告诉你:去倾听风吹楼群、车吻地面、枪击母鹿、电绘彩图的声音,如果文明及其成果剥夺了你享有缺陷的权力,那么倾听吧,心脏和神经的声音、一分钟奇情异想的声音、股市和桑拿的声音……噪音的另一个意思是:这个时代的天籁;当然,也有人认为它该被翻译成:穿着晚礼服的人也可以喝醉;我则觉得,用某种方言,或者黑话,噪音之歌的歌词可以唱作: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血淋淋的现实,并找到欢笑的理由,把生命进行到底。
  那么来吧,不管是电子噪音还是Lo-Fi,或者装饰了Fuzz的靡靡之音,或者患了胃病的Grunge诗人,我们会和时代一起成长,在它的背面,我们会留下体温和签名:吱——吱吱——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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