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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狂的年代



  到底是谁疯了?
  是那个醉倒在台上的鼓手还是在阳台痛哭的主唱?是电视里微笔的老师还是下岗的爸爸?是和主板一起崩溃了的新女性还是神经质的、孤独的长发偶像?到底是谁?
  当一些声音破土而出,另一些自生自灭,就有人像海面的旗帜不由自主地开始不安、舞动,风暴尚未到来,还不知道死的是谁,也不知道疯的又是准,但是天色暗了,地火要烧,一个名为地下音乐的家伙撕扯着时代的大门。那又会是谁的天堂?或者地狱?
  1998年,整个北方在谈论地下音乐,而在南方,它被变身为“革命”,外省的力量、草民的狂欢、朋克的时代、崛起的人群……音乐的分量,在那些人头脑中竟然升值到了革命,关系到生命的价值和社会的未来,这是任何一场地下音乐聚会的组织者都不曾想到的。尽管我们知道,在这个贫穷的国度,每一个大城市——只要它大得足够装下几颗破碎的心——都有一队队地下人士在聚聚散散,他们是光荣的方便面青年,是被生活毁了的天才,是被理想害了的夜归人,因为渴望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说话的可能,他们已经度过了悲欢离合的十几年。尽管乐器行的生意已经做了那么久,可是为什么,就像一夜之间,新的和残存的异类突然赢得了同志与群众?
  3月,一个兰州人在策划书上写下成都、重庆、西安、乌鲁木齐、沈阳、北京、广州、上海、武汉、南昌、南京、扬州和天津的名字,在他看来,这些城市的存在完全是因为一队队热血的死士。4月,沈阳的搅水男孩、咸阳的子弹打完了、满中国乱跑的王凡与几支兰州乐队相遇,差一点拆掉了奥杰酒吧。4月,光荣的广州迎来北京的青海人张浅潜、新疆汉族舌头、南昌的朋克盘古和低调爱好者梅强、漂泊的朱芳琼、香港的M2R和Long Hot Shuffers,当然还有地头蛇——吹波糖、雨中猴群,以及值得尊敬的川剧武生王磊。接着是开平,地下音乐的仓促集会。夏天,北京的酒吧被乐队撑得满面红光,啤酒和创新让人们感到幸福,而愤怒被自由地、没边没际地挥霍;而西安,大伙在谈论一个“地下音乐联盟”的是非——瞧,中国地下音乐也有了他妈的等级制度。9月,Anarchic Boys和脑浊在嚎叫酒吧发行了自制的Demo专辑,和北京所有的朋克拉开了地上与地下的距离,他们说,傻逼老古董都滚到一边去吧!10月,有人在著名的“大中国BBS”上看到,广州又要烧起来了,这一次是舌头、祖咒、丰江舟、暗室、盘古、王磊、张浅潜、生命之饼,而唐山、沈阳、杭州、成都的音乐媒婆们也将祖国装进了计划之中,这时候,《音乐天堂》、《通俗歌曲》和《南方周末》正在向数百万读者推荐这炙手可热的“地下”。啊——可别让我疯掉,长沙、哈尔滨、昆明、济南和贵阳的小样还没有寄往心灵的邮局,生命之饼的自费全国巡演还没有开始,五张小样合辑还没有录制,我要是疯了,岂不是便宜了那个正在发抖的、拥有文盲和偶像的中国音乐王朝?
  颠狂的声音正在无数个排练室和小酒吧之间奔走,东南亚经济危机和大洪水也不能让它安静,这是长期的压抑带来的间接反应,还是精神与物质的文明露出了破绽?
  至少,我还算知道,是旧社会把人变成了神,是新音乐让人真的像一个人。在过去的时代,不远的昨天,人文主义的饥渴捉住了崔健,浪漫精神的空白选中了唐朝,一个叫Kurt Cobain的美国大龄青年饮弹自戕,也立刻被做惯了奴隶和想疯了奴隶主的我们供上神坛,据说是用来解放心灵的摇滚乐居然……居然变成了牢笼!这不是偶像的错!那个《北京青年报》逐个介绍乐队的年代,北京的风吹草动都像号角吹动了没有英雄的中国,人们需要这个,哪怕是涂上醉人的伪色。穷孩子们欣喜若狂,至今还收集着每一盒与摇滚有关的磁带,甚至连那堆制作人吃了钱拉出来的恶臭的拼盘也不曾错过。是的,穷孩子们的真诚变成了崇拜,有人得着了利益。那个以动物命名的乐队刚从日本回来,企宣照例说他们大获成功,那个几百年前的乐队终于要发表第二张专辑了,热情未熄的人们热泪盈眶。看来,历史就这样成了圆,昨天的斗士含辛菇苦,为的是今天倚老卖老,不堪一听的磁带被中国摇滚的赞助者们供之高阁,而销量榜却成了无能人士的奖状。天哪,这是怎么了?惨烈的青春过去了,幸福俱乐部和马克西姆餐厅的前辈们得到了什么?难道就是成功吗?或者,被一群群没心没肺的外省朋克打出标语请他们回家?当年的新锐,如今的民族乐器展示会,一队学院派玩起了闲适;当年的祈祷者,如今的大腕,一个胖男人从此绝口不提摇滚;当年的传教士,如今的权威,一个聪明人只认得摇钱树,他决心让阔的更阔,无名的死掉算了。那些理想主义者在理想破灭的九十年代初挽救着青年的心,不幸的是,那时候没人需要音乐,旗帜、梦回、自弃、先锋和膨胀可能更受欢迎,我们的兄长跪倒在摇滚乐他爸爸的演唱会门外,还哭着喊着说要跟他走向自由。这是谁的耻辱?
  算了,关于那理想主义的、死磕的前辈们,我们能看得见的只是他们排好了座次,在金字塔上,以人缘、资历、速度、主义、风格和出场费的锣钉拧紧了体制。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他们用摇滚乐来反对压抑的社会,并奢谈自由表达与可能的生活,反对未遂,反而又建立了摇滚王国,把社会与人生的束缚机制引进到惨淡的中国摇滚场景之中。你以为这群废物在谈论什么?“我靠,丫弹得没有我快啊!”“你丫有病么?那些外地小孩连吉他都不会弹!”“现在的孩子可真次,我在忙蜂碰见一朋克,丫一点社会责任感都没有!”瞧这些丫挺的、脑满肠肥的大爷,在驶离了现实生活之后,被道理和国际友人架上了虚空之途,别说再掀动群众的伤与希望,就连人间在哪里都不知道。而真正的帮凶,请注意,不是万恶的金钱、唱片公司混饭的企宣,而是荆棘中苦捱着的爱乐人,他们的不清醒和热情成正比,他们无条件的支持是因为内部长久的贫瘠,他们被麻醉,甘愿从一个神话走向下一个神话,从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偶像迎向摇滚的偶像,从家庭、居委会、学校、户籍制度和人事档案的权力转向精神世界的权力。是啊,痛斥中国足协是容易的,缩衣节食买唱片是容易的,对独立精神唱赞歌也是容易的,可又有多少人迈上了独立思考的听觉之路呢?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有人如是高唱着,登上了救世主的宝座。这不是丫的错!
  时间不是圆的,神话的时代该到头了。当成堆的伪知识分子不再大声疾呼,要求重建什么人文精神的时候,人们也终于发现了自己,下岗是痛苦的,做爱是舒服的,明天是未知的,世界是多元的,吉尔·德鲁兹在20多年前就说过,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是可耻的,中国人干嘛不用自己的肉体生活并以自己的脑袋做梦呢?地下音乐四下里涌动,吵醒了大小的城市,或者不如说,它也是被吵醒的,它并不是春雷,它是忍不住的一口鲜血被时代喷了出来。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扒带子的一代人被淘汰了,无中生有的家伙选择了更大的噪音和更多的说真话的勇气,不顾一切,迫不及待,发明,创造,踩着Lo-Fi和D.I.Y.的风火轮印证了生活。混混和自大狂掌握了话语权力,可也就是哄一哄外省饥渴的少年,北京地下音乐的如火如荼正在由里向外地颠覆摇滚霸权……颠覆?那些用方言普通话唱歌的人连这个词都没想过,因为这是一场永不成功的革命、杀不到尽头的血路,就像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只有那些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成功的人才拥有光荣。人们说地下音乐以新的姿态迎接了迟来的理解,那么这新的,决不是形式,而是对体制的最终弃绝,是对吃风格的利息的唾弃,是和时代的主人一样,不以权力取代权力,也是眼看着穷朋友变成既得利益者的心理准备。地下音乐现在是,将来还是人的音乐,于连和范进不是疯掉了吗?由他们去吧,这人世上有的是疾苦、人性和想象力供我们燃烧。我们会是颠狂的,像爵士乐中一段跑调的心跳,如此突然、陌生、美丽,远胜过无能者预谋的酷。
  谁让这颠狂的年代是如此惹人爱呢。钱不好赚,中国人都烦着哪,有人要在聋子耳边开枪,有人趁火打劫,有人盗版,有人以为自己是詹姆斯·卡梅隆,有人竟然还在飞蛾扑火,当然了,还有人忙着回首往事。生命之饼这样唱道:“我很安静,像一把枪,可你不要扣动板机。”哈,刺刀都上了膛,要不要我来安慰你?谁主动地跳出来对号入座,说什么年轻人真是有冲劲嘛,谁就洗洗睡吧,这不是争夺话语权力的游戏,而是拆解权力机制的事业。吉他谁不会弹呢,像一个人那样平凡勇敢地活着才是最可爱的。
  今天的地下,明天的偶像?是吗?我们走着瞧吧,总会有人疯掉的,剩下的会继续颠狂,高唱,浅笑,使劲地活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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