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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之死




  

  一个单纯的孩子,
  过他快活的时光,
  兴匆匆的,活泼泼的,
  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

  这四行诗是英国诗人华茨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诗叫做“我们是七人”(we are seven)的开端,也就是他的全诗的主意。这位爱自然,爱儿童的诗人,有一次碰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发鬈蓬松的可爱,他问她兄弟姊妹共有几人,她说我们是七个,两个在城里,两个在外国,还有一个姊妹一个哥哥,在她家里附近教堂的墓园里埋着。但她小孩的心理,却不分清生与死的界限,她每晚携着她的干点心与小盘皿,到那墓园的草地里,独自的吃,独自的唱,唱给她的在土堆里眠着的兄姊听,虽则他们静悄悄的莫有回响,她烂漫的童心却不曾感到生死间有不可思议的阻隔;所以任凭华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睁着一双灵动的小眼,回答说:
  “可是,先生,我们还是七人。”

  

  其实华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让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经说“在孩童时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得悄悄的躺在坟里,我的骸骨会得变成尘土。”又一次他对人说“我做孩子时最想不通的,是死的这回事将来也会得轮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们天生是好奇的,他们要知道猫儿为什么要吃耗子,小弟弟从哪里变出来的,或是究竟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但人生最重大的变端——死的现象与实在,他们也只能含糊的看过,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个小孩子们都是搔头穷思的丹麦王子。他们临到丧故,往往跟着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泪一干,就会到院子里踢毽子,赶蝴蝶,就使在屋子里长眠不醒了的是他们的亲爹或亲娘,大哥或小妹,我们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蚀了他们稚羊小狗似的欢欣。你如其对孩子说,你妈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里有九次只是对着你发呆;但他等到要妈叫妈,妈偏不应的时候,他的嫩颊上就会有热泪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种表情,往往可以给人们最深的感动。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电影,就是描写一个小孩爱恋已死母亲的种种天真的情景。她在园里看种花,园丁告诉她这花在泥里,浇下水去,就会长大起来。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声惊醒了,忽然想起园丁的话,她的小脑筋里就发生了绝妙的主意。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楼梯,到书房里去拿下桌上供着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怀里,也不顾倾倒着的大雨,一直走到园里,在地上用园丁的小锄掘松了泥土,把她怀里的亲妈,谨慎的取了出来,栽在泥里,把松泥掩护着;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里守候——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里,蹲在露天的地上,专心笃意的盼望已经死去的亲娘,像花草一般,从泥土里发长出来!

  

  我初次遭逢亲属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时我还不满六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经验,但我追想当时的心理,我对于死的见解也不见得比华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记得那天夜里,家里人吩咐祖父病重,他们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楼睡去,回头要我们时他们会来叫的。我们就上楼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卧房,我那时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烧、强盗抢、做怕梦,一样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着,只听得楼下的急步声、碗碟声、唤婢仆声、隐隐的哭泣声,不息的响音。过了半夜,他们上来把我从睡梦里抱了下去,我醒过来只听得一片的哭声,他们已经把长条香点起来,一屋子的烟,一屋子的人,围拢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过去,在人丛里偷看大床里的好祖父。忽然听说醒了醒了,哭喊声也歇了,我看见父亲爬在床里,把病父抱持在怀里,祖父倚在他的身上,双眼紧闭着,口里衔着一块黑色的药物他说话了,很轻的声音,虽则我不曾听明他说的什么话,后来知道他经过了一阵昏晕,他又醒了过来对家人说:“你们吃吓了,这算是小死。”他接着又说了好几句话,随讲音随低,呼气随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却不曾亲见最后的弥留,也许是我记不起,总之我那时早已跪在地板上,手里擎着香,跟着大众高声的哭喊了。

  

  此后我在亲戚家收殓虽则看得不少,但死的实在的状况却不曾见过。我们念书人的幻想力是比较的丰富,但往往因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现象的实在,结果是书呆子,陆放翁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人生的范围是无穷的:我们少年时精力充足什么都不怕尝试,只愁没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鹏似的翅膀飞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说,且不论奇的、怪的、特别的、离奇的,我们姑且试问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经验,我们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们能有多少深彻的了解,我们是否都亲身经历过?譬如说:生产、恋爱、痛苦、悲、死、妒、恨、快乐、真疲倦、真饥饿、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冻的刑罚、忏悔,种种的情热。我可以说,我们平常人生观、人类、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词不离口吻的念书人们,什么文学家,什么哲学家——关于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实的实在,知道的——恐怕是极微至鲜,即使不等于圆圈。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极厚,一次他夫人临到难产,因为在外国,所以进医院什么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后医生宣言只有用手术一法,但性命不能担保,他没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诀别(解剖时亲属不准在旁的)。满心毒魔似的难受,他出了医院,走在道上,走上桥去,像得了离魂病似的,心脉舂臼似的跳着,最后他听着了教堂和缓的钟声,他就不自主的跟着钟声,进了教堂,跟着在做礼拜的跪着、祷告、忏悔、祈求、唱诗、流泪(他并不是信教的人),他这样的捱过时刻,后来回转医院时,一步步都是惨酷的磨难,比上行刑场的犯人,加倍的难受,他怕见医生与看护妇,仿佛他的命运是在他们的手掌里握着。事后他对人说“我这才知道了人生一点子的意味!”

  

  所以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大变的人们,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浮的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许是个空虚的幻梦,但在这幻象中,生与死,恋爱与痛苦,毕竟是陡起的奇峰,应得激动我们徬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许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里的真,虚中的实,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应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
  我是一只不羁的野驹,我往往纵容想象的猖狂,诡辩人生的现实;比如凭借凹折的玻璃,觉察当前景色。但时而复再,我也能从烦嚣的杂响中听出清新的乐调,在眩耀的杂彩里,看出有条理的意匠。这次祖母的大故,老家庭的生活,给我不少静定的时刻,不少深刻的反省。我不敢说我因此感悟了部分的真理,或是取得了苦干的智慧;我只能说我因此与实际生活更深了一层的接触,益发激动我对于人生种种好奇的探讨,益发使我惊讶这迷谜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就连日常的生活与习惯与迷信,也好像放射着异样的光闪,不容我们擅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概状,更不容我们昌言什么主义来抹煞——一个革新者的热心,碰着了实在的寒冰!

  

  我在我的日记里翻出一封不曾写完不曾付寄的信,是我祖母死后第二天的早上写的。我时在极强烈的极鲜明的时刻内,很想把那几日经过感想与疑问,痛快的写给一个同情的好友,使他在数千里外也能分尝我强烈的鲜明的感情。那位同情的好友我选中了通伯①。但那封信却只起了一个呆重的头,一为丧中忙,二为我那时眼热不耐用心,始终不曾写就,一直挨到现在再想补写,恐怕强烈已经变弱,鲜明已经透暗,逃亡的囚逋,不易追获的了。我现在把那封残信录在这里,再来追摹当时的情景。
  --------
  ①通伯,即陈源(西滢)。
  通伯:
  我的祖母死了!从昨夜十时半起,直到现在,满屋子只是号啕呼抢的悲音,与和尚、道士、女僧的礼忏鼓磬声。二十年前祖父丧时的情景,如今又在眼前了。忘不了的情景!你愿否听我讲些?
  我一路回家,怕的是也许已经见不到老人,但老人却在生死的交关仿佛存心的弥留着,等待她最钟爱的孙儿——即不能与他开言诀别,也使他尚能把握她依然温暧的手掌,抚摩她依然跳动着的胸怀,凝视她依然能自开自阖虽则不再能表情的目睛。她的病是脑充血的一种,中医称为“卒中”(最难救的中风)。她十日前在暗房里踬仆倒地,从此不再开口出言,登仙似的结束了她八十四岁的长寿,六十年良妻与贤母的辛勤,她现在已经永远的脱辞了烦恼的人间,还归她清净自在的来处。我们承受她一生的厚爱与荫泽的儿孙,此时亲见,将来追念,她最后的神化,不能自禁中怀的摧痛,热泪暴雨似的盆涌,然痛心中却亦隐有无穷的赞美,热泪中依稀想见她功成德备的微笑,无形中似有不朽的灵光,永远的临照她绵衍的后裔……

  

  旧历的乞巧那一天,我们一大群快活的游踪,驴子灰的黄的白的,轿子四个脚夫抬的,正在山海关外纡回的、曲折的绕登角山的栖贤寺,面对着残圯的长城,巨虫似的爬山越岭,隐入烟霭的迷茫。那晚回北戴河海滨住处,已经半夜,我们还打算天亮四点钟上莲峰山去看日出,我已经快上床,忽然想起了,出去问有信没有,听差递给我一封电报,家里来的四等电报。我就知道不妙,果然是“祖母病危速回”!我当晚就收拾行装,赶早上六时车到天津,晚上才上津浦快车。正嫌路远车慢,半路又为水发冲坏了轨道过不去,一停就停了十二点钟有余,在车里多过了一夜,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方才过江上沪宁车。这趟车如其准点到上海,刚好可以接上沪杭的夜车,谁知道又误了点,误了不多不少的一分钟,一面我们的车进站,他们的车头呜的一声叫,别断别断的去了!我若然是空身子,还可以冒险跳车,偏偏我的一双手又被行李雇定了,所以只得定着眼睛送它走。
  所以直到八月二十二日的中午我方才到家。我给通伯的信说“怕是已经见不着老人”,在路上那几天真是难受,缩不短的距离没有法子,但是那急人的水发,急人的火车,几面凑拢来,叫我整整的迟一昼夜到家!试想病危了的八十四岁的老人,这二十四点钟不是容易过的,说不定她刚巧在这个期间内有什么动静,那才叫人抱憾哩!但是结果还算没有多大的差池——她老人家还在生死的交关等着!

  

  奶奶——奶奶——奶奶!奶——奶!你的孙儿回来了,奶奶!没有回音。老太太阖着眼,仰面躺在床里,右手拿着一把半旧的雕翎扇很自在的扇动着。老太太原来就怕热,每年暑天总是扇子不离手的,那几天又是特别的热。这还不是好好的老太太,呼吸顶匀净的,定是睡着了,谁说危险!奶奶,奶奶!她把扇子放下了,伸手去摸着头顶上挂着的冰袋,一把抓得紧紧的,呼了一口长气,像是暑天赶道儿的喝了一碗凉汤似的,这不是她明明的有感觉不是?我把她的手拿在我的手里,她似乎感觉我手心的热,可是她也让我握着,她开眼了!右眼张得比左眼开些,瞳子却是发呆,我拿手指在她的眼前一挑,她也没有瞬,那准是她瞧不见了——奶奶,奶奶,——她也真没有听见,难道她真是病了,真是危险,这样爱我疼我宠我的好祖母,难道真会得……我心里一阵的难受,鼻子里一阵的酸,滚热的眼泪就迸了出来。这时候床前已经挤满了人,我的这位,我是那位,我一眼看过去,只见一片惨白忧愁的面色,一双双装满了泪珠的眼眶。我的妈更看的憔悴。她们已经伺候了六天六夜,妈对我讲祖母这回不幸的情形,怎样的她夜饭前还在大厅上吩咐事情,怎样的饭后进房去自己擦脸,不知怎样的闪了下去,外面人听着响声才进去,已经是不能开口了,怎样的请医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机……
  一个人到了天伦骨肉的中间,整套的思想情绪,就变换了式样与颜色。你的不自然的口音与语法没有用了;你的耀眼的袍服可以不必穿了;你的洁白的天使的翅膀,预备飞翔出人间到天堂的,不便在你的慈母跟前自由的开豁;你的理想的楼台亭阁,也不轻易的放进这二百年的老屋;你的佩剑、要寨、以及种种的防御,在争竞的外界即使是必要的,到此只是可笑的累赘。在这里,不比在其余的地方,他们所要求于你的,只是随熟的声音与笑貌,只是好的,纯粹的本性,只是一个没有斑点子的赤裸裸的好心。在这些纯爱的骨肉的经纬中心,不由得你不从你的天性里抽出最柔糯亦最有力的几缕丝线来加密或是缝补这幅天伦的结构。
  所以我那时坐在祖母的床边,念着两朵热泪,听母亲叙述她的病况,我脑中发生了异常的感想,我像是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阴,正如我膝前子侄辈一般的高矮,回复了一片纯朴的童真,早上走来祖母的床前,揭开帐子叫一声软和的奶奶,她也回叫了我一声,伸手到里床去摸给我一个蜜枣或是三片状元糕,我又叫了一声奶奶,出去玩了,那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但如今没有了,再也不回来了。现在床里躺着的,还不是我的亲爱的祖母,十个月前我伴着到普陀登山拜佛清健的祖母,但现在何以不再答应我的呼唤,何以不再能表情,不再能说话,她的灵性哪里去了,她的灵性哪里去了?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在垂危的病塌前过的时刻,不比平常飞驶无碍的光阴,时钟上同样的一声的嗒,直接的打在你的焦急的心里,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祖母还是照样的眠着,右手的脉自从起病以来已是极微仅有的,但不能动弹的却反是有脉的左侧,右手还是不时在挥扇,但她的呼吸还是一例的平匀,面容虽不免瘦削,光泽依然不减,并没有显著的衰象,所以我们在旁边看她的,差不多每分钟都盼望她从这长期的睡眠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就开眼见人,开口说话——果然她醒了过来,我们也不会觉得离奇,像是原来应当似的。但这究竟是我们亲人绝望中的盼望,实际上所有的医生,中医、西医、针医,都已一致的回绝,说这是“不治之症”。中医说这脉象是凭证,西医说脑壳里血管破裂,虽则植物性机能——呼吸、消化——不曾停止,但言语中枢已经断绝——此外更专门更玄学更科学的理论我也记不得了。所以暂时不变的原因,就在老太太本来的体元太好了,拳术家说的“一时不能散工”,并不是病有转机的兆头。
  我们自己人也何尝不明白这是个绝症;但我们却总不忍自认是绝望:这“不忍”便是人情。我有时在病榻前,在凄悒的静默中,发生了重大的疑问。科学家说人的意识与灵感,只是神经系最高的作用,这复杂,微妙的机械,只要部分有了损伤或是停顿,全体的动作便发生相当的影响;如其最重要的部分受了扰乱,他不是变成反常的疯癫,便是完全的失去意识。照这一说,体即是用,离了体即没有用;灵魂是宗教家的大谎,人的身体一死什么都完了。这是最干脆不过的说法,我们活着时有这样有那样已经健够麻烦,尽够受,谁还有兴致,谁还愿意到坟墓的那一边再去发生关系,地狱也许是黑暗的,天堂是光明的,但光明与黑暗的区别无非是人类专擅的假定,我们只要摆脱这皮囊,还归我清静,我就不愿意头戴一个黄色的空圈子,合着手掌跪在云端里受罪!
  再回到事实上来,我的祖母——一位神智最清明的老太太——究竟在哪里?我既然不能断定因为神经部分的震裂她的灵感性便永远的消减,但同时她又分明的失却了表情的能力,我只能设想她人格的自觉性,也许比平时消淡了不少,却依旧是在着,像在梦魇里将醒未醒时似的,明知她的儿女孙曾不住的叫唤她醒来,明知她即使要永别也总还有多少的嘱咐,但是可怜她的睛球再不能反映外界的印象,她的声带与口舌再不能表达她内心的情意,隔着这脆弱的肉体的关系,她的性灵再不能与他最亲的骨肉自由的交通——也许她也在整天整夜的伴着我们焦急,伴着我们伤心,伴着我们出泪,这才是可怜,这才真叫人悲感哩!

  

  到了八月二十七那天,离她起病的第十一天,医生吩咐脉象大大的变了,叫我们当心,这十一天内每天她只咽入很困难的几滴稀薄的米汤,现在她的面上的光泽也不如早几天了,她的目眶更陷落了,她的口部的筋肉也更宽弛了,她右手的动作也减少了,即使拿起了扇子也不再能很自然的扇动了——她的大限的确已经到了。但是到晚饭后,反是没有什么显象。同时一家人着了忙,准备寿衣的、准备冥银的、准备香灯等等的。我从里走出外,又从外走进里,只见匆忙的脚步与严肃的面容。这时病人的大动脉已经微细的不可辨,虽则呼吸还不至怎样的急促。这时一门的骨肉已经齐集在病房里,等候那不可避免的时刻。到了十时光景,我和我的父亲正坐在房的那一头一张床上,忽然听得一个哭叫的声音说——“大家快来看呀,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这尖锐的喊声,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浇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齐竖了起来,我们踉跄的奔到了床前,挤进了人丛。果然,老太太的眼睛张大了,张得很大了!这是我一生从不曾见过,也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眼见的神奇(恕罪我的描写!)不但是两眼,面容也是绝对的神变了(transfigured),她原来皱缩的面上,发出一种鲜润的彩泽,仿佛半淤的血脉,又一度充满了生命的精液,她的口,她的两颊,也都回复了异样的丰润;同时她的呼吸渐渐的上升,急进的短促,现在已经几乎脱离了气管,只在鼻孔里脆响的呼出了。但是最神奇不过的是一双眼睛!她的瞳孔早已失去了收敛性,呆顿的放大了。但是最后那几秒钟!不但眼眶是充分的张开了,不但黑白分明,瞳孔锐利的紧敛了,并且放射着一种不可形容,不可信的辉光,我只能称他为“生命最集中的灵光”!这时候床前只是一片的哭声,子媳唤着娘,孙子唤着祖母,婢仆争喊着老太太,几个稚龄的曾孙,也跟着狂叫太太……但老太太最后的开眼,仿佛是与她亲爱的骨肉,作无言的诀别,我们都在号泣的送终,她也安慰了,她放心的去了。在几秒时内,死的黑影已经移上了老人的面部,遏灭了生命的异彩,她最后的呼气,正似水泡破裂,电光杳灭,菩提的一响,生命呼出了窍,什么都止息了。

  十一

  我满心充塞了死象的神奇,同时又须顾管我有病的母亲,她那时出性的号啕,在地板上滚着,我自己反而哭不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眼看着一家长幼的涕泪滂沱,耳听着狂沸似的呼抢号叫,我不但不发生同情的反应,却反而达到了一个超感情的,静定的,幽妙的意境,我想象的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上升天去,我只想默默的跪在尘埃,赞美她一生的功德,赞美她一生的圆寂。这是我的设想!我们内地人却没有这样纯粹的宗教思想;他们的假定是不论死的是高年厚德的老人或是无知无愆的幼孩,或是罪大恶极的凶人,临到弥留的时刻总是一例的有无常鬼、摸壁鬼、牛头马面、赤发獠牙的阴差等等到门,拿着镣链枷锁,来捉拿阴魂到案。所以烧纸帛是平他们的暴戾,最后的呼抢是没奈何的诀别。这也许是大部分临死时实在的情景,但我们却不能概定所有的灵魂都不免遭受这样的凌辱。譬如我们的祖老太太的死,我只能想象她是登天,只能想象她慈祥的神化——像那样鼎沸的号啕,固然是至性不能自禁,但我总以为不如匐伏隐泣或默祷,较为近情,较为合理。
  理智发达了,感情便失了自然的浓挚;厌世主义的看来,眼泪与笑声一样是空虚的,无意义的。但厌世主义姑且不论,我却不相信理智的发达,会得妨碍天然的情感;如其教育真有效力,我以为效力就在剥削了不合理性的“感情作用”,但决不会有损真纯的感情;他眼泪也许比一般人流得少些,但他等到流泪的时候,他的泪才是应流的泪。我也是智识愈开流泪愈少的一个人,但这一次却也真的哭了好几次。一次是伴我的姑母哭的,她为产后不曾复元,所以祖母的病一直瞒着她,一直到了祖母故后的早上方才通知她。她扶病来了,她还不曾下轿,我已经听出她在啜泣,我一时感觉一阵的悲伤,等到她出轿放声时,我也在房中欷欷不住。又一次是伴祖母当年的赠嫁婢哭的。她比祖母小十一岁,今年七十三岁,亦已是个白发的婆子,她也来哭他的“小姐”,她是见着我祖母的花烛的唯一个人,她的一哭我也哭了。
  再有是伴我的父亲哭的。我总是觉得一个身体伟大的人,他动情感的时候,动人的力量也比平常人伟大些。我见了我父亲哭泣,我就忍不住要伴着淌泪。但是感动我最强烈的几次,是他一人倒在床里,反复的啜泣着,叫着妈,像一个小孩似的,我就感到最热烈的伤感,在他伟大的心胸里浪涛似的起伏,我就感到母子的感情的确是一切感情的起原与总结,等到一失慈爱的荫庇,仿佛一生的事业顿时莫有了根柢,所有的快乐都不能填平这唯一的缺陷;所以他这一哭,我也真哭了。
  但是我的祖母果真是死了吗?她的躯体是的。但她是不死的。诗人勃兰恩德①(bryant)说:

    so live,that when thy summons comes to join the
  innu-merable carav an which moves to that mysterious
  realm where each one takes his chamber in the silent
  halls of death,then go not,like the quarry slave at night
  scourged to his dungeon,but sustained and soothed.
    by an unfaltering truth,approach thy grave like
  one that wraps the drapery or his couchqsqs,about
  him,and lies,down to pleasant dreams.②
  --------
  ①勃兰恩德,通译布赖恩特(1794—1878),美国诗人。
  ②这段英文大意是:“这样的生命力,一旦得到召唤,便加入到绵延不断的大篷车队,驶向等神秘王国。在笼罩着死亡的寂静的宅第里,每个人羁守他自己的房间,再也无法脱身。如同采石矿的奴隶夜间在地牢中被无情地鞭笞,却只有平静和忍耐。

  如果我们的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们的灵魂里不会有惭愧或侮恨的啮痕。人生自生至死,如勃兰恩德的比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
  “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走近坟墓就像一个人掩上他床边的帷幕,然后躺下进入愉快的梦乡。”
  我的祖母,在那旧式的环境里,到我们家来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她何尝有一日的安闲,不必说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岁老人早晚的心上!我的伯父快近六十岁了,但他的起居饮食;还差不多完全是祖母经管的,初出世的曾孙如其有些身热咳嗽,老太太晚上就睡不安稳;她爱我宠我的深情,更不是文字所能描写;她那深厚的慈荫,真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但她的身心即使劳碌了一生,她的报酬却在灵魂无上的平安;她的安慰就在她的儿女孙曾,只要我们能够步她的前例,各尽天定的责任,她在冥冥中也就永远的微笑了。

  十一月二十四日

  诗人徐志摩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这种“天生是感情性”(《落叶》)的胆汁质气质使他成为“爱”的歌手,朋友之爱、情人之爱、父子之爱都在他笔下被层层铺张,反复渲染。与其著名的爱情诗之缠绵徘恻情调不同的,则是《自剖》集中的一组总名为“风雨故人”的散文。这些散文表达的是对去世的亲人和挚友的无尽哀思和怀念之情。其中,《我的祖母之死》无疑是动人至深的篇章。
  可以想象,重“情”的徐志摩与祖母之间有着比常人更为浓烈、深挚的感情。然而,他却只能默默而无能为力地眼看着奶奶生命力的渐渐萎缩,这无疑是徐志摩情感历程中一次极其惨痛的经历。
  文章中,徐志摩详细地陈述“我”接到祖母病危的加急电报后,回家途中时间的演进和地点的转换,表达出作者那种归心似箭的心情,从而使人自然地意识到祖母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与份量。当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多年的大宅院时,声声撕人心肺的“奶奶—奶奶”声中包含着思念、哀痛、无奈等诸多复杂情感,似乎要把奶奶从阴曹地府的勾魂鬼手中喊回来、拉回来,夺回来,要让奶奶与她钟爱的孙子再细细地见上一面,让她再好好地活一回。在这种场合,爱的力量仿佛使徐志摩的大脑中枢神经发出了错误的信号,理智的堤坝也在情感的洪潮面前全线崩溃了,以至于“我”不愿承认既定的事实,一厢情愿地从种种迹象中寻找奶奶“定是睡着了”的证据。面对着“阖着眼,仰面躺在床上”失去了生气的奶奶,“我”“至少逃回了二十年的光阴”,那时有纯朴的“我”、慈爱的奶奶,还有奶奶的状元糕、蜜枣,“那时是如何可爱的辰光,如何可爱的天真,但如今没有了”。岁月的流逝只能使这些成为回忆的内容,在“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的那种爱和被爱的甜蜜中,不觉地掺进了一丝伤感和苦涩,不禁使人黯然神伤。
  古老的大宅院的石瓦缝里,漏进了一丝丝残晖,孤伶伶地照在被磨得光滑的老式而又厚重的红木椅上,显得斑剥陆离;晚风吹起着窗帷,轻轻摇曳;笨重的壁钟发出的无精打采的“嗒嗒”声“给你一种模糊的隐痛”,香炉里游出的一股股檀香与暮气掺合在一起,弥漫看一种神秘的氛围……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奶奶“呼吸还是一例的平匀,面容虽不免瘦削,光泽依然不减,并没有显著的衰象”,这些多少有些带主观色彩的一厢情愿的表面迹象,在医生的无情诊断面前失去了意义。守候在床边的“我”及亲人们只能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这当然是渺茫之极的希望。
  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徐志摩在文中说得很清楚,那便是“人情”,这种“人情”甚至使被西方的“民主”和“科学”的思想洗礼过的徐志摩对“体即是用,离了体即没有用”的科学说法表示怀疑。与此同时,他又似乎悲哀于人的情意的传达受制于肉体的羁绊:“隔着这肉体的关系,她的性灵不再能与她最亲的骨肉自由的交通……这才是可怜,这才真叫人悲哀哩!”
  “离她(奶奶)起病的第十一天”是这种马拉松式的精神折磨的终点。一声尖锐的喊声使人从种种期望的云端一下子坠落到了绝望的地狱,“仿佛是一大桶的冰水浇在我的身上,我所有的毛管一齐竖了起来。”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止,作者的脑海里呈现一片茫然的空白,是不相信?是解脱?是悲哀?是绝望?恐怕兼而有之。茫然之余,“我”踉跄奔到床前,看到了祖母“生命最集中的灵光”,这最后的一幕深深地烙在徐志摩的脑海中,以致于事后,他将款款思念之情融入笔端,或工笔细描、或重彩渲染、或大笔写意,画出了祖母一生中最美的色彩。这种精致、生动而形象的描写只有那种心怀刻骨铭心之爱者才能为之,这其中恐怕绝非仅仅凭笔力就可以,更重要的,还是感情。
  人们常说,徐志摩是新诗人中最善于创造罗曼蒂克的情爱氛围的情歌手,同样,他也是最善于创造凄凉、哀婉意境的悲吟诗人。
  当然,《我的祖母之死》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悼念文字。散文这种体裁的自由、宽泛,不受内容、格律限制的特性给徐志摩这匹神思飞扬的“野马”以纵横驰骋的天地。他似乎从不约束和羁绊自己情感的任意呓发,他完全以感情的眼光体验世界,又借助外界的事物来表达自我的心绪和情感。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们不能受徐志摩散文文本表层意义的盅惑,而更应深潜入其情感指向的内核。事实上,亲眼目睹了祖母从生到死这一幻灭过程的徐志摩不自觉地陷入了生与死的冥想。
  文章一开头就借用英国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的诗来切入生与死这一主题的讨论。徐志摩认为,孩童的一言一行都显得内外明彻、纯任本然,光明洞澈、澄莹中立,“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一天只知道玩,肢体是灵活的,精神是活泼的”(《卢梭与幼稚教育》)这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体验到生的烦恼与死的恐惧。
  有关孩童的讨论与文章的中心有何联系呢?我们知道,1923年的徐志摩正处于他情感的“蜕变期”(1923—1924)。他在“冲动期”(1921—1922)所营构的绝对乐观、积极入世“宁馨儿”般的乌托邦理想很快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遭受幻灭的必然命运。以故,疲惫的徐志摩在文中流露出对这种单纯的儿童生活的向往,自然是不足为奇的。然而,迷恋于纯朴的童心世界毕竟只能是一时的情感的避风港,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卢梭与幼稚教育》),如果不积极地体验生命,而沉溺于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只是泄漏你对人生欠缺认识……是一种知识上的浅陋。”(同上)这对于以“生命的信徒”(《迎上前去》)自居的徐志摩是不屑为之的。
  因此,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就比较容易掌握徐志摩在文中的情感脉胳:他不愿让自己苦心经营的生命支点轻易地毁灭,他似乎竭力将自己从悲观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所以他在痛苦地等待、茫然地期盼、歇斯底里的挣扎:“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我只能说我因此与实际生活更深了一层——不但死是神奇的现象,不但生命与呼吸是神奇的现象……”他似乎要开掘和深化人类生命特有而神奇的心理世界。
  需要指出的是,徐志摩在此所作的种种努力,只不过是“在绝望的边缘搜求着希望的根芽”(《迎上前去》)事实上,从康桥温馨典雅的文化环境中孕育出来的徐志摩是难以接受满目疮痍、卑污苟且的旧中国现实的,阴云已在徐志摩心头蔓延、内心已对生命充满怀疑,昂扬乐观已化为激愤、信心已在动摇。他只得用叔本华的生命哲学为武器,竭力阻挡“暮气”的来临。
  因此,在蜕变期,徐志摩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在他身上,昂扬与颓丧、奋进与退缩、希望与绝望、充实与虚无都交杂在一起,且在情感的天平上左右摇摆。而这种思想矛盾表现在《我的祖母之死》中则必然体现为出世与入世的犹豫,生与死的徘徊。一方面,徐志摩竭力赞美祖母的死:“我想象的看见祖母脱离了躯壳与人间,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升天去。”在这里,死亡被诗意化了,在神秘与宁静中揭示着诗人对死亡的感悟:那并非是枯寂空虚的沙漠,也并非是阴森可怖的地狱,生与死只不过是历劫轮回中的一个浮枢,“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而“复归于无物”,奶奶只不过是“还归她清静自在的来处。”在富有宗教意味的顿悟中,混沌了生命与死亡的界线,混沌了生命本身与自然的界线,并力图超越时间与死亡。
  然而这种对死亡的坦然并非是无条件的,“如果我们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们的灵魂不会有惭愧或悔恨的齿痕。”言下之意,如果生前不是尽责任的和无愧的,那么夜里“噩梦”将来“缠绕”,死变成了生命的消蜕。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在徐志摩看来,如果挚着地追求生命真实的本义,生命终极就不是消极、退缩和虚无,而是一道绚丽多彩的光芒,是一种美丽的归宿。
  由此看来,希望与绝望的搏杀、生与死的徘徊形成了诗人蜕变期的特殊心态,而这种矛盾调和的结果,用他自己在文中引用勃兰恩德的比喻来说,即为:“人生自生至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就不会有噩梦来缠绕”——这无疑是至诚、至理之言。
                           (翁志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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