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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韬

  有一次我和我的朋友谈起桥的故事。
  “桥?”他用右手的食指抬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斜着头睨住我,“你见过几座桥?”
  几座桥?这句话在我肚里起了疙瘩,谁曾一座一座的计数他所见的桥!只是我的确走过不少石建的和木搭的,铁打的和水泥砌的,乡村的和都市的。我喜欢在桥上徘徊,因为我爱桥下流水,穿过桥洞的船和偶然飞来立在桥栏上的水鸟,我说它的明净的白羽代表着纯洁,象征了和平与幸福。
  我的朋友大声地笑出来。
  “你这个空想家,”他笑停了说,“你不曾见过大江行军时的浮桥,也没有试过悬崖削壁间的绳桥,你就甭再谈这个!瞧见块青石板使想起整个世界,一句什么哲人的话又让你思索上三天两夜,现在你却想到了桥。”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想到桥。
  首先我想到一座古来有名的桥,说是有名却又实在无名,许多人提起它,你的心眼中或者也有它,可是它没有专称,“小桥人独立”,不错,就是这个。“路入小桥和梦过”,这一句似乎更有意思。当你悄立桥畔,对着滚滚流水凝神远望,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什么时候我曾到这儿来过?”
  除是梦,此刻你才立在桥上。
  这是座小木桥,保持着几千年来不变的式样和情调,两旁竖着简单的栏干,让过客凭此远眺,水从脚下流去,路从山背爬过来,到此成个交叉,后者终于给拦住了,是这座小木桥背负它渡过横溪,接上对面的绿草岸。路,又远远的奔向天涯。这里:杨柳飘绿,夕阳的余晖送走归鸦,沿着高岗,三三两两的是一些傍水的人家。
  你说这几家茅屋里也许有个高士,避乱世来此隐居。我不懂你为什么竟有这种思想,烽火连天,或者是这个原因使年轻人早熟,且有点衰老了,因此厌听杀伐,离世惟恐不远。可是你的确迟生了一千七百年。一千七百年前这座岗上有位高士,耕田读书,闲来抱膝长吟,英雄避地,也无非珍重出处。这一年冬天有人三顾茅庐,感恩知己,一夕倾谈遂相许以驱驰了。令人感动的是二次不遇,有一回就下着大雪。
  我要你注意你脚下的桥,小木桥,那一天背负了沉重的白色。突然间它在惆怅的心底发亮,当来客听见彼岸蹄声得得,驴背人轻裘暖帽,随小奚奴,捧着个酒葫芦踏雪而来,到桥上止住脚步。试听这徐徐扬起的《梁父吟》:
  一夜北风寒,
  万里彤云厚,
  长空雪乱飘,
  改尽江山旧;
  仰面观太虚,
  疑是玉龙斗,
  纷纷鳞甲飞,
  顷刻遍宇宙。
  骑驴过小桥,
  独叹梅花瘦。
  来客便滚鞍下马,三二步跑近桥边,向驴背人深深作揖:“先生冒寒不易!”
  可是他扑个空,因为驴背上是黄承彦。
  是的,我也正要向你介绍黄承彦,一个和蔼,谦冲,洁身自好的老人。这回他立在桥上,目送三骑马去远,然后又低下头看溪流,溪流冻了,几个农家小孩试着从冰上跑过岸去。黄承彦寂寞地凝望着,舌底压住了一句话:“没有水便没有桥。”
  雪落在桥上。
  “有一天雪化了,冰融了,一切将恢复旧观。”于是他又去望脚下的桥。
  一枝横水,桥畔的梅花开了又落了。
  “这三个人走得真快!”
  黄承彦抬起头已望不见他们的背影。
  也许这句话说得早了一点。十六年后适间的来客兵败白帝,黄承彦再度在鱼腹浦出现,日将西沉,沙滩上升起一阵阵杀气,江流汹涌,仿佛有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他在山坡上散步,突然记起当年小桥边的景色,不禁深深汉息:
  “这三个人走得真快!”
  他已经听到连营火烧的消息,其时正有十余骑追兵向沙滩奔去。从高处了望,一团黑气将追兵裹住,人马在昏暗中冲突,带兵的书生已吓得面无人色。“分明是走入死门了,”黄承彦想,一转眼他动了恻隐之心,“可怜的胜利者,让老夫带你从生门出去吧。”
  “回头啊,将军!”他从小桥上指点沙滩。
  有什么呢?乱石数堆而已。
  且慢同意我那位朋友的讪笑,我并不向你游说人生无常!
  无论从风景或者实际的人事上着眼,我要说明的是一座桥的意义。路有尽头,世上的际遇也有尽头,我无法告诉你行路人的焦渴,当他彷徨于无地的时候。痛哭穷途,我乃十分动心于阮步兵的故事,因此一出门就突然止步了。我说唤渡者的心底有个影子,那不是船。
  桥。
  你猜的对。桥,像一条远天的长虹出现在渴念者的心上,不仅江干海角,当你要渡过穷困,渡过灾难,渡过战争的悲惨和厄运时,你不得不有此想。也许你还想起造桥人:用生命去垫桥脚,他们永远永远的沦入水底。
  桥,代表了改变,象征着飞跃,是向前者愿望的化身!唉,也许我真的被一句什么话醉倒了,那么,就请你放声笑吧!

  一九四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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