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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每当我听到过去的一首歌曲或翻开少年时代喜爱的一本书,总是唤起我对那时整个生活场景及心灵的回忆,有兴奋、有欢乐也有忧伤。《三毛流浪记》《安徒生童话》《古丽雅的道路》这些已发黄的书我至今还珍藏着。每当我翻阅、抚摸它们的时候,似乎感到了时空的流逝。十是回忆伴着童年的铃声、高高的白杨树、灰砖瓦房,像一幅幅水墨画展现了青春的生命时光。
  在那青草般的日子里,我的二姐总是拉着我的手在青草地上嬉戏,笑声浸入了青草上的露珠,这是一段鲜活明媚的日子,虽然有几场雷雨,但更多的是阳光灿烂的晴日。二姐总是哄着我玩,吃我剩下的饭,帮助我复习我讨厌的算术题。我上树摘枣,她张开双手站在树下,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我还故意顽皮地唱:“有一个胆小鬼,站在树下,等着吃不劳而获的果实……”二姐仰起发白的脸,乞求地说:“我不吃你的枣,你快下来,别摔着。”二姐很早就戴上了红领巾并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我真羡慕极了。假期,我经常偷偷戴上姐姐的红领巾,袖子上别上大队长的符号,走在街上别提多神气了。不久,二姐考上了北京最棒的中学——师大女附中,并当上了班长,为了帮助我增加知识,她整整半年没吃早点,把省下的钱给我买了那三本书。
  春节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初二那天二姐总会和我一起逛庙会。二姐虽然只比我大几岁,但她读的书特别多,所以懂的也特别多。我喜欢看庙会上的皮影戏,二姐总要在一边给我讲许多关于皮影的知识。她告诉我,皮影起源于京东滦州,虽不是北京“土产”,但在北京已有二三百年历史,前清各王府都有影戏箱。滦州影戏发明人是滦州安各庄的黄振中先生,黄先生是万历七年的秀才。那天,我们看的《施公案》戏中的黄天霸不戴罗帽,只戴草帽,一遇交战立刻甩草帽盘辫子,使人一看就知道是清朝戏。皮影戏的唱腔白口十分讲究好听,至今我对皮影戏的兴趣,得益于姐姐。看完皮影戏我便饿了,二姐给我买了一碗羊肉熟杂面,小贩挑着担子,前担为卖馄饨的高挑,以白茬木做成,不加油饰,后担为圆笼或筐。面锅是铜质的,锅上架一横板,放置煮过一沸的杂面和煮熟的大块羊肉,锅中也有肉面,随卖随续。还备置腌韭菜罐、醋罐。我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小贩吆喝着:“羊肉来——杂面哪!”“酸酸的,辣辣的,羊肉的热面哪!”二姐站在我旁边等着我吃,她说她不饿。
  那天二姐还用她攒下的压岁钱,给我买了一件印着黄色迎春花的衬衫,那时家里的经济挺紧,妈妈很少给我们添置衣服,所以这件花衣服对我特别宝贵,我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舍得穿。
  有一天下着雨,二姐去过班日,我哭着喊着也要去。雨“哗哗”地下,二姐把她身上的那件花布衫给我披上,她说:“你好好读书,争取当个优等生,暑假带你去外婆家。”外婆是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亲人,但她的命很苦,二十岁就寡居,拉扯着她惟一的孩子——我妈妈长大。但妈妈成家以后,外婆并不去女儿家一起生活,她执意说这里不是她的家,她一个人守着一个院落,住在僻静的青山绿水的地方。每到寒假暑假,外婆总要站在长着荒草的古长城下,从早到晚地等着我们回去。每当我想到外婆心里总是漫着无尽的泪水。二姐搂着我,雨中的小路泛着清香,二姐讲了许多古长城的故事,讲着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情景,讲外婆绣的花鞋,讲外婆门前的石头狮子,还有我爱玩的拨浪鼓……二姐说,她长大一定让外婆过上最好的生活。我说,我要开着飞机带着外婆周游全世界。说着,我和二姐都笑了,我们抱在一起,盼着快快长大。我想,有一个好姐姐陪着我玩多好呀!
  二姐中学毕业获得了金质奖章,并被保送上了大学生物系,从此二姐便离开了家。可我总是特别想她,常常去学校看她。她每次见到我总是高兴极了,带我到校园里玩。有时二姐带我去隆福寺吃“豆囗儿糕”。我喜欢听“豆囗儿糕来,又黏又热啊!”的叫卖声,也喜欢看伙计用竹刀将糕切下,一条一条放入盘中,上浇黑糖汁,像一朵大花,我一口一口的像是在吃花瓣。二姐总是耐心地在一旁等着,待我吃完,她轻轻在我耳边问:“香吗?”我说:“香极了!”二姐便笑得很甜很香,那脸也像一朵鲜艳的花。
  岁月带走了许多东西,转瞬间一切都变了,那些曾鼓励我和二姐前进的苏联书籍还在,二姐爱唱的苏联歌曲《山植树》《纺织姑娘》经常在收音机里回荡,但“苏联”已永远成为昨天。我原以为我和二姐可以永远撑起一把伞走下去,可二姐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外地,从此二姐就渐渐远离了我。
  有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和二姐一起去了碧云寺樱桃沟。这是北京一处幽静的所在。我们坐在木兰园的草地上,欣赏着满园的玉兰花。白玉兰还没凋谢,紫玉兰又展开了浅紫色的小蕾了。玉兰的花瓣洁白厚实,香气幽幽。春天的阳光暖暖的,令人舒服的风微微吹着,玉兰花丛后还残留着芦苇和枯萎的竹叶。小鸟飞到木兰园,停下来,拍着翅膀吱吱喳喳地叫着。云那么淡,纯白又透明,从这里看蔚蓝色的天空也显得更深沉和变幻莫测。游人们只在木兰花下草率地露出一个笑脸,便快门一按匆匆地走了,只有我和二姐相对兰花,深情款款不忍离去。二姐突然说,我们看着一朵花,看她一天怎样变化。当残阳吐血的时候,一阵风从西山那边吹过来,好端端的一树花便碎玉满地了。我说,这花怎么这样快就败了!二姐说,世间没有不变的东西。我们望着烟雾茫茫的西山,二姐轻轻唱起了《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后来我们一起又登上了樱桃沟,在那里我们喝了用泉水沏成的茶,那茶水甘甜爽口。二姐指了指桌上的盖碗茶说,这个茶杯就是一个人,杯盖就是天,茶杯底就是地,合起来就是天地人。二姐掀起茶杯盖轻轻品了一口茶又说,这茶叶就是精,这水就是神,冒出的热气就是气,这又是精气神,中国的茶道是天人合一的。我听得人了迷。二姐又说,《红楼梦》里的妙玉在栊翠庵里饮的是“老君眉”,刘姥姥尝了妙玉一口茶,妙玉竟差一点要把那名贵的茶杯砸碎,经宝玉苦苦求情,她方应允把那杯子送给刘姥姥。当二姐讲到宝玉踏雪去拢翠庵向妙玉乞求红梅时,二姐的眼睛里竟荡着一种我不曾见过的神韵。她说,如果她一个人到孤岛上去生活,她只带一本书,那就是《红楼梦》。那天,二姐好像有什么心事。不久,她便去了美国,并在那里工作。现在她已在美国定居。自幼爱动的我,守着自己的家过着无忧无虑、平常又简单的生活,少年时许多憧憬和梦想已被岁月磨蚀,中年的我只求一份安稳的日子。
  二姐总是很忙,她回来的很少,回来似乎也不是很想看望亲戚。有一次,她去看望远房的堂哥,堂哥说,在美国发财了吧!二姐说,发财谈不上,只是可以度日。堂哥又问,那又何必去美国?二姐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口气。
  当玉兰花开放的时节,我和二姐又相聚在玉兰花下,又品尝了樱桃沟的清泉茶。我问二姐,在美国可又读了《红楼梦》,她摇了摇头说,没有时间。这时,在我的眼前闪现了宝玉踏雪寻梅的画面,我的心湿漉漉的。二姐问,在想什么?我说,没想什么。
  二姐对我说:“在国内我学会的是依赖,依赖家庭,依赖学校,依赖单位。可到了美国就像把一个人抛到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尽管前面有许多诱惑,当我认识到我从此面对孤独时,我就绝对坚强了。在美国生活必须学会自立与自救,可我觉得自己却在一点一点地变,变得不去多想什么,想的只是现实,只是生活。”
  是什么东西使二姐和我一点一点地远了?是什么东西在改变着我们的生活?在我们身上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它在掌握和改变着我们的命运,它是什么?它就是时间。谁又能超越它呢?!
  二姐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玉兰花开了又谢了,谢了又开了。花依旧好,水依旧好,人惟。停了,但我对二姐的爱永远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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