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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女界


作者:柳亚子


  莽莽尘球,芸芸万类,中有一怪物也,颅一而肢四,自翘于动植间,无以名之,名之曰人,曰人。人也者,其天之骄子乎?虽然,弱肉强食之丑态,吾未见其愈于禽兽也。以蟪蛄朝菌之数十寒暑,梦梦以生,梦梦以死,又梦梦以有竞争,梦梦以有压制。甲为压制者,即乙为被压制者,未必甲为正而乙为负也。目论之士欲自文其种性之劣,则造为优胜劣败之谈,掩耳盗铃,夫复何益。夫华严天国之不能以梦见,而五浊人世长此终古,则必有受其弊者。独罗瑟女士之言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何事罪恶,而乃组织不平等之世界。”傅萼纱德夫人之言曰:“女子者,文明之母也,凡处女子于万重压制之下,教成其奴隶根性既深,则全国民皆奴隶之分子而已。大抵女权不昌之国,其邻于亡也近。”何其言之有隐痛也。阳当扶而阴当抑,男当尊而女当卑,则不平等之毒、压制之毒顺风扬波,必将以女界为尾闾矣。吾哀众生,吾又哀女界。

  “苍天何事太朦胧,一任伤心不管侬。粉面黛眉成傀儡,画楼雕阁是牢笼。并刀夜映肤如雪,翠被朝看泪染红。姊妹同胞二万万,江山正好夕阳中。”嗟嗟,抱此痛者,岂独我二万万女子哉?豺狼当道,荆棘漫天,横刀出门,税驾何地,茫茫寰宇之中,法律一致、言论一致,安有一片于净土为女子仰首伸眉之新世界乎!彼西方大陆与东海岛国,固以女权自号于众者,自我支那民族之眼光视之,亦必啧啧称羡,以为彼天堂而我地狱矣。虽然,彼所谓女权者又安在也?选举无权矣,议政无权矣,有儓面目为半部分之国民,而政治上之价值乃与黑奴无异。虽有弥勒约翰、斯宾塞尔,其如群盲之反对乎?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煮鹤焚琴,毒流奕祀。吾言及此,吾欲置铃木力于查里斯第一之断头台,吾欲赠伯伦知理以亚历山大第二之爆裂丸,则女界革命庶几其兴乎!不然,则亦压制耳,奴隶耳。沧海桑田,变迁瞬息,此耻其终不可湔哉!

  伪学横行,自由终死,悲歌慷慨,无法可挥。呜呼!吾今且勿大言高论,以澄清五洲女界为己任矣。“取镜照人,回面而发见自己之丑。”彼欧美扶桑剥削女子之公权,不使有一毫势力与政界,是诚可耻,顾私权犹完全而无缺。试一观吾祖国之女界,则固日日香花祈祝,求为欧美扶桑之一足趾而不可得者也。遍翻上古之典籍,近察流俗之舆论,岂以人类待女子者,而女子亦遂靦然受之。大抵三从七出,所以禁锢女子之体魄;无才是德,所以遏绝女子之灵魂。盖蹂躏女权实以此二大谛为本营,而余皆其偏师小队。夫中国伦理政治皆以压制为要义,而人人为压制者,亦即人人为被压制者,其利害犹可互剂而相平,独施于女子则不然。准三从之义,女子之权力犹不能与其自孕育之子平等,乌论他人?而无才是德之言,则古今女杰木兰、红玉之流,皆不免为名教之罪人矣。束缚驰骤,致全国女界皆成冢中枯骨,绝无生气,变本加厉,有所谓穿耳刖足之俗,遂由奴隶而为玩物。谭嗣同曰:“世俗之待女子,忍为蜂蚁豺虎之所不为。中国虽亡,而罪当有余。”吾读其言,而不知泪涔涔之何自来也,谁非我至尊至贵可亲可爱之同胞,而何至于此!

  廿纪风尘,盘涡东下,漫漫长夜,渐露光明。女权女权之声,始发现于中国人之耳膜,女界怪杰方发愤兴起以图之,而同胞志士亦祛负心之辱,深同病之怜,著书立说,鼓吹一世,欲恢复私权,渐近而开参预政治之幕。儿女英雄提携互誓,此亦人心之未死者矣。乃返顾世俗,阻力方坚。独夫民贼创之于上,鲰生狗曲和之于下,邑犬狂吠,信吠所怪哉。夫以恢复权利之着手,固不得不忍气吞声以求学问,而群魔之阻挠即因之以起。裴景福、丁仁长之禁广东女学,德某之禁常州女学,近则湖北已成之女学校,且为张之洞所解散。彼固以二千年惨酷野蛮待女子之手段为神圣不可侵犯,而不使女子有冲决罗网之一日也。虽然,彼异族走狗固何足骂,我独悲堂堂华夏之胄亦为此丧心病狂之逆行:有权力者,实行其破坏女学阻遏女权之政策;无权力者,则冷嘲热骂以播谣诼于社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是与女界为直接之公敌,与祖国为间接之公敌也。世无张献忠,谁能行择种留良之手段,勿使此辈蟊贼遗孽于新社会哉!

  吾恶真野蛮,抑吾尤恶伪文明。吾见今日温和派之以狡狯手段侵犯女界者矣。彼之言曰:女权非不可言,而今日中国之女子则必不能有权,苟实行之,则待诸数十年后。呜呼,是何其助桀辅桀之甚,设淫辞而助之攻也!夫权利云者,与有生俱生,苟非被人剥夺,即终身无一日之可离。必曰如何而后可以有权,如何即无权,此岂有量才之玉尺而比较至累黍不差乎?中国女子即学问不足,抑岂不可与男子平等?必如论者所言,将中国男子亦在不能有权之列,而翻怪独夫民贼仅夺国民之公权,而不夺其私权,为放任太过矣。夫女子之无学,岂女子之罪哉!奴隶视之,玩物待之,女权既丧,学焉将安用之?况如“无才是德”所云,且明禁女子之求学乎!昔以女权之亡,而女学遂湮,今日欲复女权,又曰女学不兴不能有权,则女界其终无自由独立之一日矣。欲光复中国于已亡以后,不能不言女学,而女权不昌,则种种压制、种种束缚,必不能达其求学之目的。今乃曰女权之行必待数十年后,大好江山又不知几易主矣。七年之病而不求三年之艾,更迂缓时日以阻之,其将索我国民于枯鱼之肆哉!牛山之木萌孽初生,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焉。际女权幼稚之秋,而摧之折之,温和派其勿以牛羊自命也。

  吾敢披发裂喉,大声疾呼,以告我二万万同胞男子曰:咄咄,公等日匍匐于曼殊贱种之下,受其压制、受其戮辱、受其鞭笞、受其愚弄二百六十一年。国仇民贼而父母事之,帝天待之,不敢有一毫抵抗力。奴性既深,奴风日煽,时至今日,犹欲以己所身受之状,反而使压力于女界,女界诚何辜,而为公等奴隶为异种重儓哉!公等虽不肖,非所谓黄帝之子孙耶?彼二万万女子非他,固亦轩辕之遗胤而公等之诸姑伯姊也,公等于异族则媚之,于同胞则排之,靦颜事仇,不知廉耻,虽擢公等之发,不能数公等之罪。特恐虏运既终,贩卖方始,中原大陆将演第二次亡国之惨剧,公等乃与平日所奴视之女子同烬于枪烟炮雨之中,而公之特权卒归于乌有也。夫岂如及今可为之日好自图之,扶植女子共谋进步,以造福于女界,即以造福于中国,他日义旗北指,羽檄西驰,革命军中必有玛尼他、苏菲亚为之马前卒者。巾帼须眉相将携手以上二十世纪之舞台,而演驱除异族光复河山推例旧政府建设新中国之活剧,而公等亦得享自由独立之幸福以去。公等其愿就死亡乎,其愿享幸福乎?造因于今,结果于后,公等其自择之。

  吾更敢披发裂喉,大声疾呼,以告我二万万同胞女子曰:嗟嗟!公等之束缚驰骤二千年于兹矣,奴隶于礼法、奴隶于学说、奴隶于风俗、奴隶于社会、奴隶于宗教、奴隶于家庭,如饮狂泉,如入黑狱。公等之抱异质、怀大志而不堪诽谤,不堪钳束,郁郁以去,不知几千万人哉。天命方新,无往不复,洪涛东簸,劫灰忽燃。公等何幸而遇今日,公等又何不幸而仅仅遇今日。今日何日?此公等沉九渊,飞九天,千钧一发之界线也。公等而不甘以三重奴隶终乎,则请自奋发、请自鼓励、请自提倡、请自团结,实力既充,自足以推倒魔障。彼独夫民贼与鲰生狗曲为公等敌者,岂足当公等剑头之一快也。非然者,落花飞絮,飘泊堪怜,笯凤囚鸾,鞭笞谁惜,亡国灭种,沦胥以尽。公等之末路,我悲从中来,又岂能为公等说哉!抑吾又有进言于公等者,当某氏之兴,满珠王气渐消沉矣,湘淮诸将甘为胡奴,竭力以覆义军,而中国复灭。公等其知之否耶?今英雄女杰欲恢复女界之权利者,不乏其人,顾出一言行一事,他人犹未置可否,而公等团体中之蟊贼先反对之,诽谤之,其顽固野蛮自暴自弃或有更甚于男子者,他日大功终败,又岂能专责男子之负心也!呜呼,公等其慎之!

  金一有言曰:“凡身领压制之况味,受压制之痛苦之人,必痛心切齿于压制政体,不愿世间有此等恶现象。”旨哉斯言,其伤心语哉!吾非女子,而压制之惨亦身受之矣。神州陆沉,胡骑如织,身为亡国遗民,抱鲁仲连之遗恨,坐视异族之杀我同胞,卖我祖国,而赤手空拳,徒呼负负。头颅大好,抚影自豪,我亦劫余之身哉。

  居地球之上,其不幸者莫如我中国人,而中国女界,又不幸中之最不幸者。睹斯惨状,同病之感,我又乌能已于言。我独怪奴颜婢膝于大廷,而归骄其妻妾者之尚有人也。世界无公理,国民有铁血,人以强权侵我之自由,吾即以强权自拥护其自由,而哓哓奚为?铁乎血乎!汝为文明之敌,抑亦文明之母乎!吾以是二者自赠,勉达我前途之希望;吾更以是二者赠女界,使勉达其前途之希望。摆伦乎,乐欢脱乎,哥修士孤乎,吾以是自期。吾又不愿女界之以是期我也。呜呼!近弹棋之局,心最难平;抚宝剑之鞘,壶真欲缺。吾悬是文于十年以后,待女子世界之成立,选举代议,一切平等,而吾“哀女界”之名词乃有销灭之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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