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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


作者:刘叔慧


  几位学者在山脚下雇了几个脚夫带他们前往印加古城,一路疾行,到了半途,脚夫们忽然停了下来,恼怒的学者们既不能说服他们继续前进,也无法解释他们为什么停下脚步。等了许久,脚夫们终于开始前进,疑惑的学者们问道,“到底为什么停下来?”脚夫们答道,“我们走得太快了,必须停下来让我们的灵魂赶上。”
  ──文.温德斯《在云端之上》

   
  淹没在涌动的人潮里,雨夜雾起,一记一记的烟火打向天空,泛起桃晕的光泽。隆隆的炮响如战火,匆匆越过新世界中心的同时,竟有几分战乱的错觉。迷离暧昧的时分,尖沙咀天星码头边都是人,结彩张灯,灼灼的金龙和紫荆花。一个城市即将覆亡,只为了成就一个女人的惆怅。
  于是陷落在半岛酒店软绵绵的地毯里,于是款款端起酒杯从喜来登酒店的顶楼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香港岛是满载贵族满载骄傲的铁达尼号,日落之前的伟大出航,飘落海面送行的黄丝带,软荡轻柔的圆舞曲泛在浮着冰山的海面,丽人、香槟、缎子做的礼服、鹅肝酱和烛光。
  半岛酒店由于历史的意味而有了一种古铜色的情调,尽管一切都是新的,光滑的楼梯扶手,大厅咖啡座里的善男信女,夜永如昼,烛亮夜色的是历史的光泽,幽幽黯黯扶着楼梯下楼,从没有光的所在走下来的,穿着玄色织锦旗袍的老太太,是幽魂,肉身早就沉没在她惯写的月光里,冷暗潮湿的异乡。而那一点点奇异之情来自一种怀旧。常常在熟悉的地方觉到恍惚,从巴黎回来的友人说她住处悬着的字轴写的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到底何处才是客居,我经常有一种错乱的混淆。
  必须藉着离开生活的常轨来稳定内在的摇晃状态。旅行或是书写,自闭的快乐着。
  是的,我试图降低温度,减缓节奏,不阅读,不思考,而只是等待。旅途中的等待。前往日本田泽湖的路上,春末初夏的时节,高原上犹有雪迹,孤伶伶的小车站,像台湾南部的气味,一片小店面卖土产,温泉的浓缩粉末,秋田的渍物,角馆一带著名的樱皮细工制品,小巧的发梳和镜盒。随意的浏览着,高原上还留着冬天。阳光晒得到的地方有一丝暖意,晒不到的地方泛着雪光,四望都是高山,覆着残雪,像斑驳的时光的锈痕。
  坐在行李上等候鹤之汤接送客人的专车,没有任何事物比此刻的等待更具体明确,像一帧黄色调的黑白照片。午后的太阳迟迟的移动着,我听到雪溶的声音,凝静的时间,台北距离如此遥远,异乡不作客,我在异乡等待我疑惑的魂魄。
  ◆
  急着想画出心中的风景。雪快要溶了,樱花即将凋落。
  而画笔不随心意,技巧追不上意念。习画逾半年,起初的动机单纯得只是想画出眼中所见的风景,文字不可及之处,线条和色彩是不是可以到达?
  我不知道。学习用另一双眼睛看世界,更缓慢,更细致,当你必须模仿事物的细节,你就必须有一双更敏锐的眼睛。
  初到画室,老师问我为什么来?“我想学习另一种观看事物、表达自己的方法。”我理直气壮的说。老师笑一笑,颇不以为然的神色。
  从静物素描到油画,三个月后,老师又问我同样的问题。
  赤辣的太阳将午后的新生南路晒成胶着的油料盘,画室里人烟稀少,安静的女孩正在画莫内花园,莲花在闪烁的粉彩里缓缓浮出;涂鸦的小孩,把灰蓝的龙猫勾勒出一种倾斜的趣味;而我的画面一片朦胧,是隐隐约约的角馆,日本东北的一个小镇,满栽枝垂樱,四五月间,全镇覆盖在红雾之中,桧木内川边更是如烟似梦,沿川都是矮木房子,整个像一个瞌睡着的梦。角馆的樱花有来历,古代京都贵族三条西家的实浩,嫁给当时是北关东望族的角馆佐竹氏第二代佐竹义明,实浩非常思念故乡京都,忧郁不欢,佐竹义明便在城中满植枝垂樱,以慰妻子的乡愁。后来细读资料,发现故事不是这样的。原来是实浩带来的嫁妆中有三株枝垂樱,她因思念故乡,便在城中满植枝垂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误读成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
  恍惚想着异地的花季,而画面说不出,只是光影迷离。我安静的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而来,“就是喜欢画画,喜欢每个礼拜有这样的时刻可以安静的和自己独处。”渴望隔绝,没有阅读,没有交谈,没有思考,只是安静的,等我的灵魂追上前来。
  ◆
  收到妹妹从伦敦写来的信,她到大英博物馆参观,惊叹其巨大、壮观、丰美,走完埃及区,木乃伊安静的躺在明亮的玻璃柜里,“看着这些木乃伊,觉得他们不该在这里,应该在金字塔里,他们必然没有想到,在几千年之后,竟会离开自己的家乡如是遥远……”夜色沉寂如死,文字驱策着妹妹的意念穿越千里来到目前,我的叹息追索着大英博物馆里互相凝望的,离乡的灵魂。
  她说,她一定得去。去英国或是去什么地方其实都不重要。只要离开。
  日本仙台城,伊达政宗的故乡,俊美的独眼龙铜像矗立在神社前,故人已杳,一群嬉笑的小学生在铜像前骚动不定的听老师说话,应该是在讲解仙台城的历史吧。伊达政宗所建的仙台城早在战乱中倾毁,如今新建的城墙和神社并无情味,立在神社前祈愿的汲水处竟隐约听得到凄清的笛声,忽断忽续,听不真切,仔细分辨是土井晚翠的〈荒山之月〉,多少年前的月亮照着荒城,如今的月亮也还照着荒城中的我,而一切早就不一样了。一切早就不一样了,以前的人怎能如此伤感,怎能对时间的流动如此纤锐如电的感知。笛声依稀,多少年前的音乐如今静止在这簇新的神社里,反覆,重造一个流光的秩序。她说,她一定得去。妹妹为笛声叹息,而我,为即将远行的妹妹叹息。
  生活的尽头是什么?“导演是电影的放逐者,必须把自己暴露在众人嘲弄的眼光之中,真实并不在影像里,真实存在于流浪的开始。”安东尼奥如是说。到底是流动或是静止,时间,生命的光,一闪即过。
  思念流浪异乡的妹妹,她的真实才刚刚开始。
  ◆
  光,决定了事物的存在。我的画笔努力模仿真实,在灯光的注视下,瓶花、水果、绣绿的水壶和桌布,都有了明暗的层次。垂在身后的影子说明物体的角度和位置,因为光,颜色才有意义。
  而什么决定了我的存在?圣经上说,“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钝重的肉身提醒着记忆,关于饱满的令人食伤的世纪末香港。被卷裹在回归的狂潮里,热雨绵绵,这个城市一点一点的改变着,那隐微的辗压和践踏。
  雨夜里的烟火像战乱,大陆电视台的女主播打扮得像台北的小辣妹,尖着嗓子播送普天同庆回归的消息,拥挤的人群张望着夜空闪烁的灯火和远方交接军舰上的贵族身影。麦克风伸到之处,在女主播搽抹得如油料盘的笑容催逼下,围观的人们都吐露着似真似假的回归感言。很高兴能回归祖国,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弥敦道上都是人,从喜来登酒店顶楼往下看,仿佛难民潮,很难想像这么多人同时涌动在户外。酒店里弦乐清扬,许多穿着体面的外国人正在享受他们的回归晚宴。节庆本身是一种调节的机制,透过仪式行为中断无聊的生活。光滑的楼梯扶手一一扶持着许多优雅的仕女绅士,他们的灵魂摇曳着另一种异次元的姿态。
  弥敦道上有五星级的酒店,也有简陋如贫民住宅的旅店,一个房间三张床,一个人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大约台币四百元。我们和房东夫妇一起看回归典礼的转播,谭盾的〈天地人〉交响曲反覆回旋,房东先生咒骂着,“骗谁啊,五十年不变。”房东太太仍穿梭在厨房和客厅之间,仍穿梭着她的忙碌和平凡,时不时问我们,热水够不够热,冷气够不够冷。平常的生活仍继续的沿着原来的轨迹前进。当政治的肉体勇猛前进,谁来请他等一等,等一等追赶不上的灵魂。
  何处才是客居?我经常在陌生的情境里觉到恍惚的熟悉感,也经常在熟悉的环境有被放逐的悲哀。回归是一种身体里隐藏的幽邃呼唤吗?如同流落到澳洲的卡雅,循着血液里的呼喊声回到台湾,寻找身世的认同和印证。然而一切的呼唤都来自记忆,记忆的基因,爱的密码。流落的身体跟随记忆回到她的故乡。而迷离的魂魄呢?
  我回头看着自己在人群里跌跌撞撞的穿过雨夜的天星码头而来。
  画室的灯火通明,而台北已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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