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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击者


作者:刘叔慧


  刚开始只是一点点异样,她发觉瞳孔的形状有些改变……
  蹲踞在冰箱前拿出浓缩的柳橙果汁,对上冰块,拖着沉重的步子挪移到长沙发前,将身体仔细的安排在适当的位置,柔软的丝袍子流曳在疲惫的小腿上,
  今天我们将带您来到法国南方最负盛名的卡罗迪亚餐厅,古老的哥德式建筑,每一个细节都演奏着历史的风韵,这个餐厅的主厨是玛丽皇后的后代,有着奥地利血统的优雅法国人。哦,作为一个厨师,必须先热爱美食,要热爱美食,首先必须让身体对于美妙的食物保持一种亢奋的心情。是的,烤羊腿和蓝莓起司,苜蓿和迷迭香和着新鲜的乳酪一起煮,滴上柠檬的虾肉沙拉,天啊,抱歉我用手直接把洋葱扔进汤锅里。
  三宅一生或是山本耀司,高酷的模特儿一迳是冰凉的微笑,穿在华服里的身体像会移动的衣架子,转身,摆臀,长长的手脚流曳出时尚的角度,银白,绝对的黑,朦胧的如烟雾的紫,冬天的意外。
  也好,湿润的发上游动着一只手,那个女人频频的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嘛,男人将手滑过光裸的脊梁,爱嘛,不爱怎么会做爱呢。
  或者是绵绵不绝的《真情》,琐碎的柴米油盐和口舌是非,总之,生活就是一出长剧,重覆而冗长,像影印机拷贝出来的。
  她也曾怀疑自己是一个拷贝品,怎么生活不论怎么过都大同小异。对着电视,她的人生如此宽大而贫薄。
  金沙似堆满房间的黄昏,巨大的闪烁着忽忽绰绰的光的电视机,她昏沉的倚在沙发上,租来的小套房里永远有一股尘封的腥凉气息,无数的录影带像一块一块化石,再新的故事也像老死的历史,糊涂的锈着茫茫的时间,像她的生活。
  硕大的电视机不停放映着彼此没有连贯的剧情,木村拓哉当红的时候,她托日本的朋友弄来一张巨幅的剧照,耍弄蝴蝶刀的酷样,贴在床前。木然的凝视着她。
  台北没有季节,她竖起领子像一只兽蜗居在衣服里,秋凉的意味是袖子,夏天质料加上长袖子,暖色系的咖啡或灰,苹果绿和宝石蓝,格子是永远的流行。所有的讯息只是偶然遥控器掠过的霓裳艳影,GUCCI的春夏服饰,一点点拘谨的优雅,没有身材的瘦高模特儿,小脸,平胸,细腰和长腿,不合逻辑的纤细,没有表情的脸像空洞的秋天,而那秀致的线条流动在单调的身体上竟也吐露着一种颓废的优雅。埋藏在任何地方,包括刻意出露的胸罩和内衣,充满象征意味的G徽号,时尚的图腾。东京街头的香奈儿族,人手一个PRADA包包,这是咒语的国度。
  谋杀案,钜细靡遗的细节透过二十四小时的新闻台录影重播,强力种植到每个人的脑海里。她一直不觉得针孔摄影机的偷窥有什么道德问题,反正,我们本来就生活在集体偷窥的世界里。
  在腥凉的敞开着电视机的房子里,像破落图画馆的管理员,长日将尽,无边无止的时间汹涌而来。

  她用力的打了个哈欠,周休二日只是增加更多看电视的时间。她已经很多年不看电影了,结婚前应景似的看过几次,文艺爱情片,内容和演员都不记得了,倒是记得他坐在一旁打瞌睡,一路磕着她的肩膀。第一次约会电影散场后在戏院旁的路边牛排摊吃牛排,滋滋作响的热牛排他吃到盘冷油凝,缓慢的把牛排切成一块块,像一头迟缓的老牛咀嚼着,唇边老是有蜘蛛网似的唾沫星子。她忍耐的等待他咽下所有冷掉的牛肉。严谨得近乎愚蠢的魔羯座,那天他们各付各的。
  无可无不可的交往了半年,他缓慢而狼狈的吃相依旧,她也惯了,潦草的上床,在她住的地方,冰凉的手掌怯怯的摸索着她的衣扣,她不耐烦的自己解开。三十岁那年结了婚,母亲几乎要到庙里谢神。红辣辣的礼服里装着个木木的新娘玩偶,他严肃的把戒指套到她的手上,快乐的笑着,唇角依然株连着唾沫。
  一直到离婚,他们再也没有看过电影。不必上班的她,天天在家里看电视,从早上重播的第四台港剧、股市和新闻,中午的闽南语连续剧,下午看日本偶像剧的录影带,白天都是面包和泡面胡乱混日子,晚上做饭等他回来,反正吃什么他都不计较,她就乐得敷衍了事,就像床上的事情一样。泰半都是洗过澡他笑眯眯的进入,动作一下就满足的翻过身去,算是美满的结束。她不大有特别的知觉,电视上那种细密温柔的调情好像只是作戏,现实生活里连接吻都是潮湿的蒜味和黏液。
  离婚后她到一家小贸易公司当会计,办公室连老板就四个人,索然无声的工作。因为离婚和娘家赌气更不来往了,下班就只有一个人摊在沙发上旋转着摇控器。
  摇控器,它几乎是个美妙的阳具。
  无意识的摸索着,她瞪视着画面上跳动的人影和华丽的场景,那些隔着光屏的世界里没有寂寞。她发现那个男人鬼鬼祟祟的跟踪着,女人不知情,人的防备总是很脆弱,那个女人自从孩子死掉以后,一直很神经质。豪门的架子里是空洞的灵魂,生活里什么都有,孩子却病死了,钱也救不了她的宝贝。她同情的看着这个忧愁的女人,被纠结在一个她不知情的密谋里,她只知道沉浸在她的表演里,有点煽情的悲伤。
  深夜,她朦胧的瞌睡着。不甘心的关掉电视,她的世界突然异样的安静下来,拖拉着疲惫的身体,洗脸,她在镜中发现她的瞳孔有些异样……

  老板总是不在,她有预感公司正在发生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不景气的经济株连着这些被种植在小小企业的小小位置里的小小人们,她其实没什么感觉。站在传真机前,轧轧的喂食着一封一封的信。她的字一直没有进步,始终像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歪斜的童趣。
  她心里记挂着那个女人,她不知道因为孩子死去,她成为这个家族里唯一合法享有财产的继承人,她的丈夫,她的表哥,她的情人,甚至她亲密的好朋友,都在算计着如何拉拢她或是除掉她。没有情爱的世界,那些煽情的台词和泪水其实都乏味透了。然而那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想,今天晚上编剧会不会让她和她的网友情人见面呢?他们其实已经好几次在路上错肩而过。
  没有经验的编剧,男女主角在前三集就必须相见,不然会引起观众的焦虑,甚至放弃收视,蠢极了。她抱怨着。

  打开门,长长的传真纸迤逦一地,像一条蛇,她扔下包包,先打开电视。
  嘈嘈的话语和声音,她空寂的房子突然就长满了舌头。安心了。
  和衣坐在沙发上读着传真。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无聊,无聊到了极点。
  (一只鬼脸的猫画在角角,吐着舌头,讥笑的表情)

  难道你的生活里就只有心不在焉的工作和电视吗?你知道你花了多少时间对着那些乏味,没有营养的人物和情节和广告,却丝毫没有长进。

  唉,我知道啊,我好寂寞好寂寞哟,可是我虽然没有自己的生活,却可以拥有很多不同的别人的生活,假的也没有关系啊。

  还好离婚了,我喜欢现在这样安静的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哟,(画着一只细头细脚像蜘蛛的小人儿)那个女人也好寂寞哟,都不知道她身边的人只想要她的钱。好笨。但知道又怎么样,反正她被刻划得那么没有脑子,没有判断能力,只是漂亮。其实,我觉得如果是萧蔷演会更像哟。嘻嘻。

  卷起传真纸,一个人吃什么都没滋味,桌上一盒微温的排骨便当。

  那种异样的感觉愈来愈明确。她一直觉得那个烹饪节目的俊美厨师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对,可能是对所有观众,但她有一种直觉,那是跟她打招呼,单独的对她,不是对着镜头的表态。她固定和他见面,他介绍的食谱她一次也没做过,但喜欢看他活灵活现的叙述着做菜的快乐,她喜欢他,她相信他一定是个有品味,有情调的男人,一定是那种会为情人做饭,在白桌巾上放一朵玫瑰,然后在款款的古典音乐里和她进餐的新好男人。她一点也不愿回想前夫吃牛排时嘴角株缠的唾沬。
  他一定对她眨了眼睛,熟悉的,就像一个人上台领奖时对着全场发表感谢词时,一定会有一个眼神是抛向台下的某人,只有那个某人领受得到,唯一的爱宠。
  不只是他,走台的模特儿,穿着金色烧花中国旗袍的女子回身向她招招手,像个老朋友。
  她高兴的看着他们,朋友们,四海一家就是这样吧,她凝视着闪烁的光屏,像一个同学会。
  女人来了,忧伤的凝望着她,夜深人静,这是她的最后一夜吗?她匆忙的扒着饭,冷掉的排骨便当一点滋味也没有。
  这一阵子,她渐渐习惯了她方形的瞳孔,别人倒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她有一种秘密的喜悦,也许,没有人知道她可以拥有这么丰富的人际关系吧。神秘的笑着,她已经很久都不和同事招呼了,平乏的人类,她懒散的做帐,签公文,反正那个愚蠢的老板迟早要关闭掉这个显然已经像个吃钱坑的公司了。她无所谓。
  她咽下最后一口排骨,抹掉嘴边的油渍,她凝神看着这个女人的最后一夜,潜进来的那个男人只露着一双凶残的眼睛,独坐在楼上的女人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到来,月光斟满房间,安静的杀机。
  诡异的背景音乐挑动着她的心。那个男人终于从背后残忍的刺穿那个女人的心,寂寞的女人,她瞪视着那对凶残的眼睛,血汪洋似的漫开。
  为什么是我?她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
  你是唯一的目击者。他狰狞的扯下蒙着脸的口罩。
  满满的月光仿佛是为了衬托灿烂的血,像梦一样,两具尸体安静的横陈着,寂寞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个空的便当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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