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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秘方


作者:刘叔慧


  在炎烧的天空下张开身体,舒缓如叶片。她逆转时间抵住瞬间即可致命的光,问梭伦,“我要如何成为最幸福的人?”
  灭绝的世代最后一个问题,梭伦已老,他颤抖着声音说,“在你尚未结束你的生命之前,你只能期待,期待一种毁灭现状的可能。毁灭是幸福的基因。只有不安于现状的人才会找寻幸福的秘方。”
  靛蓝的火,沿着道路和城市四处游窜,仿佛盛开的花季。

  林森北路,缓慢流动着酒味,空气里有腐败的甜香,她拎着提包匆匆的付钱给计程车司机。
  光滑披肩的如瀑长发,细致的五官像粉妆的娃娃,衔着一抹安静的微笑。推开玻璃旋转门,巡逡着满座的大厅,衬底的音乐轻柔得像温软的面纸,随拭随可丢。熟识的服务生不待开口就领她到包厢。
  “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她充满歉意的微笑着,把提包放在身后,座中很多陌生人,她惯了,反正识与不识都只有当下的片刻有意义。哗哗的声音像潮水,冲刷着她疲惫的身体。
  不大说话,众人举杯敬酒,她高高举起,在唇边作势抿一下,权作喝了。
  这样的应酬通常和工作无关,压力过大的政客和殷商和记者,彼此调节,建立一些以防万一用得上的关系,只见彼此称兄道弟,再亲热不过,几杯酒下肚,捶胸握手,结下醒后不复记忆的盟誓。她看惯了这样的场面,得体安分的陪着小酌,一小杯酒就面有红云,醺醺然,恐怕美色是最好的下酒菜。
  这天她倒来得早了,电视台轮休,第一次在明亮的餐厅看到她,眼尾透露了年纪,装束像个女孩儿。
  “总算在一种清醒状态下和你说话了。”我笑笑说。
  “是啊,每次都只有打招呼,好像总是没认识。”她的声音软腻,是小女孩未长足的身量。她在众多美丽的女主播里算是异数,早早结了婚,嫁得平常,至今没有小孩,样貌仍如当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主播也变成了一种明星类型,可以品头论足其衣饰、造型、生活、爱情。每个电视台必须养一群美丽的当家花旦,新闻专业倒在其次,要紧的是美貌和甜美的声音。
  灿亮的灯光里她端着红酒杯在席间走动,像一朵流动的红云。
  “还是不要太早结婚,多享受一点单身的好日子。”她牵着我的手率直的说。
  “你不喜欢婚姻生活吗?”我问。
  “时间太久了,我已经不知道喜欢或不喜欢。”
  冷雨淅沥,她落寞的站在电视公司外面的走廊,“不必问那么多,你搞清楚这个人是谁,马上拿掉这则消息。”经理眼光凌厉的瞪视着她,“蒋映雪,你待了这么多年还搞不清楚状况。”她凝视着雨中的台北,来来去去的人群交织着一种异样的冷漠,她依稀看到拉开纸门的父亲,他穿着白色的罩袍,她才四岁,坐在他怀里看着外面的雨景。
  “爸爸,为什么那么多水从天上掉下来?”
  “那是老天爷爷在哭,他的眼泪很多很多。”
  她滚在宽大的怀里,雨落在年轻父亲的忧郁眼睛里。
  一把伞罩在她的头顶,一朵意外的云。
  “别沮丧,我请你吃饭。”他的笑容就像拉开纸门看雨景的那人。她跟随着他,烛光和鲜花,她觉得再也不想徒劳的奔跑,多么希望有人告诉她,不必再忙了,来,坐下来,好好休息,什么事都不必管了。是啊,她觉得就是这样了,她渴望被种植在一个地方,生根,长芽,只要向着阳光长大。
  吃过饭总会有第二摊,KTV歌酒彻夜。被幽闭在包厢里的时光是快速旋转的,在觥筹交错之间,在走音的歌声之间,忽忽而去。
  她的手机响了,在混乱的人声歌声里她捂着话机悄悄对话。“我会早点回去,好,好,我知道,不会喝酒,一定不会,你先睡吧,好……。”断断续续的听到她安抚似的话声。
  她阖上手机。
  “一定又闹到半夜,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她温柔的说。
  “不好吧,那么晚了,你先生会担心。”
  “不会。他不会等我的。反正早点回去或晚点回去是一样的。他只是要确定我没有在外面乱来。这是权力的问题。”她笑笑拍拍我的手背。“你还不懂的。”
  KTV包厢永远有一股驱不散的酒味,厚重的沉淀在所有的歌声里。徐怀钰的笑脸蹦上萤幕,这些新新人类的歌肯定没有人会唱的,她反覆的宣告着: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我是女生,奇怪的女生……新新新人类的理直气壮,如果你稍稍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的神色,你就太机车了。
  她点了〈囚鸟〉,安静的唱着,我是被你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如果离开你给我的小小城堡,不知还有谁能依靠……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和寂寞交换着悲伤的心事,对爱无计可施,这无味的日子,眼泪是唯一的奢侈。“你会不会唱?”她递过麦克风给我,周遭闹哄哄的,没有谁注意谁,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有一个肯德基广告全家福炸鸡,广告内容是,当心有人冒充你的家人,一排长桌上用心吃炸鸡的家人,忽然望见身旁是陌生人。广告拍得喜感横溢。此时亦是另一种错谬,当心有人冒充你的朋友,若有生人走进来,亲亲热热的唱歌喝酒,肯定没有谁会起疑的。
  我接过麦克风继续唱。她转头和另一个记者交谈。歌声一歇,她拿出Davidoff点上,“不介意我抽菸吧?”她说。
  “无所谓,在这种地方是百无禁忌。”我端起面前的水杯,狼籍的桌面上散置着红酒和威士忌,混着胡喝,已经有人在厕所里挂了,吐得天昏地暗。醉得最离谱的一次,有人恍如神智清醒还自告奋勇送人回家,从KTV离开后,就失去音信,被送的醉人含含糊糊的说他走了,走去那里无人知晓。天亮后他在一个沾满朝露的草地上被虫子咬醒,全身被不知什么人洗劫一空,完全记忆空白。
  “就是百无禁忌才出事,那次永吉醉倒路边,不但掉了钱和卡,还被脱光衣服,急得他怀疑是不是被强奸了。”她笑着说,永吉是她最好的朋友,人很义气,喝酒又豪爽,每喝必挂。
  “他的衣服比人还值钱,全身的名牌。”我说。
  “何必呢,喝得那么痛苦,每次喝过酒醒来的感觉都很恶劣,好像整个世界揉碎了再撒开。不懂怎么他们百喝不倦。明明很痛苦,还是非得喝不可。”我疑惑的看着眼前横陈的醉体,阿妍又醉倒在任何人怀里,奇怪人一喝醉就沉重异常,有一回扶阿妍上计程车,烂泥似的,拖也拖不动。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一个晚上叽叽咕咕。”阿妍酡红着脸凑上来,满身酒气。
  “女人的悄悄话。你是女人吗?是才许听。”小雪打趣她。阿妍平时酒胆惊人,一票男人都不当她是女人,毫不客气。
  “谁爱听?婆婆妈妈,一定又在说你那个混蛋丈夫,不懂你怎么能和他和这么多年,要我早甩了他。敢打老婆的男人真有本事。”阿妍不屑的冷笑两声。小雪慌张的捂着她的嘴,“别胡扯了,喝你的酒去吧。”
  散场按例又是兵慌马乱。小雪扯扯我的手,示意要送我回家。永吉招呼大家上计程车。
  “你怎么回去?”他两眼通红的问我。
  “我和小雪一起。她送我。”
  “你们一见钟情啊,这么晚了她又不顺路。”永吉一边说一边胡里胡涂的爬上计程车。“那我先走了。”
  荒凉的停车场一点都听不到原来的乐声喧哗人语沸腾。清冷的上弦月勾破秋天的夜晚,她比我想像中健谈,她的造型给人一种古典的气氛,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你看日本偶像剧吗?我最喜欢莉香了,但讨厌完治。丰川悦司是我的偶像,《跟我说爱我》我看了四遍哟,你看我跳起来的样子像不像广子。”她显得很亢奋,跳起来摘樟树叶子,抖落一地的落叶。
  “我喜欢铃木保奈美的另一个角色,《恋人啊》的爱永。”我说。
  “那是日本女人性压抑的典型。”她俏皮的眨眨眼。“没有性的外遇算不算外遇呢?其实中国人真奇怪,相爱不必受罚,但做爱就得受罚。像爱永和航平最亲密的行为就是亲吻小指,算不算出轨呢?可是,光是铃木保奈美性感的声音在信纸上叫唤‘亲爱的’,也许比任何性行为还缠绵呢。”小雪熟练的旋转方向盘,飞快的在快速道路上疾驰,她摇下车窗,风吹乱了发,她的脸上有一种痴迷的神色。
  “你……喜欢开快车?”我小心翼翼的抓着座位上的扶手,一颗心快要吐出来。
  “嗯。你怕,别担心,我有十年的开车经验。”小雪柔弱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喜欢开快车、喝酒抽菸都行的女人。暗夜里高速的车,有飞行的错觉。她喃喃的话语被风吹散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我开车其实弄死过一个人。”
  我想开口问些什么?酒精扩散的速度似乎加快了,我在云堆里翻腾着,小雪的话好像在遥远的天际,空洞而没有位置。我咕哝了一下,我自己都还理解不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之前,就沉入了睡眠。

  第一次到小雪家,非常惊骇她的品味。
  全白的房子,地面和天花板竟是深蓝色,住在里面的家具都像是浮在水里的鱼族,深蓝的沙发,纯白的茶几,不知道那里弄来纯白的电视机,深蓝色的喇叭和音响,客厅和餐厅之间只有一个细长瓶身半人高的深蓝花瓶插着一支海芋做为空间上的区隔,不知道竟有人订做如此长茎的海芋,却一点也不觉得突兀。一切从简,卧室则火红如焚,白色地板配合红色的床罩和窗帘,窗台上一排闪着光的琉璃雕塑。
  弄不清楚她的性情,我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悬着字画或是摆满维尼熊的房子。
  “随便坐。我先生去上班了,白天都是我一个人。”小雪煮着香浓的Espresso,像毒药。
  “那你们不是没什么时间相处,他白天上班,你晚上工作,搭不到一块。”我嗅着混合了咖啡香的异样的冷气息,随意的问着。
  “我们反正处不来,少一点时间拴在一起反而好一些。”自从上次的聚会,我和小雪倒很有话聊,偶而约出来吃饭喝咖啡,也许因为我是个不相干的人,一个杂志社的小编辑,只是因为和阿妍是大学死党,常被她叫出来和她的狐群狗党厮混,阿妍是人来疯,尽会胡闹。反倒和小雪可以斯斯文文的谈点心事,原以为她那样光鲜的人必是被人簇拥着的,熟识之后才发现她的生活平淡到近乎单调乏味。
  “好奇怪男人,婚前可以完全假装另一个模样。我还记得我们渡完蜜月回来,他竟然对我说,好了,我决定恢复我的真面目了,总算不必再装了。说完倒头就睡。我一个人发呆了一个晚上,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淡淡的说。
  “有什么真面目好恢复?他有什么怪癖吗?”我好奇的问。
  “也不是什么怪癖。就是不再讨好迁就我了,她觉得婚前的一切都是投资,接下来就是回收了。他是个普通的上班族,银行经理,每天的生活作息很固定,所以他希望我能尽量配合他的作息,有时回来晚了,或是交代不清去处,他生起气来还会动手。”她无所谓的说着。
  “真的?我不相信,你为什么忍受他?”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有谁可以对如此美丽的女人下手。
  “婚姻是我的壳,我害怕破碎的东西,我也常想,为什么不离开他,但每次他后悔的哭着求我不要走,哭着告诉我他不能没有我,我就心软了。我不能遗弃他,他其实是个孩子。”她安静的眼睛有一点泪光。“也许他希望用这种方式确认我对他的爱吧,他其实很没有安全感。我也是,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需要在世俗的规范里有一个位置。坏丈夫也比没有丈夫好。”她温柔的说。
  “我不能理解。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人,没道理安于这样的感情关系。”我还是不能置信。
  “很久很久以前,八岁那年吧,我父亲离开家,他不是一个好丈夫,我常常躲在衣橱里偷听他们吵架。我妈恨他,但死也不肯放过他。她找了征信社去查,告上法院,到那个女人家里去打闹,反正,你想像得到的女人的手段,她大概都用了。还是留不住。”她吸菸只吸半截,草草捻熄,一支接着一支,在烟雾里叹息。
  “其实我很爱我的父亲,他很温柔,小时候他最喜欢啃我的手臂,他说又肥又短像莲藕,老把我放在肩膀上四处晃。现在想起来我记得的都是些小事,有一个下午,他抱着我在院子里做实验,那时住的是日式房子,院子里有一棵小叶榄仁,春天的时候叶子像绿色的嘴唇,喋喋不休的在风里招摇着,好漂亮好漂亮。爸爸非常喜欢那棵树,我小时候以为它叫‘懒人树’。他让我坐在他怀里,然后他专注的用放大镜对准一张白纸,让日光进入镜面,投射在白纸上。我傻傻的瞪着那张白纸,好像等待一个奇迹,然后,纸就燃烧起来了。我那时才六岁,好高兴好惊讶,以为爸爸是天才。都是细节,像他午睡的时候都让我睡在他的肚子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好像伏在一张摇篮里。”她说得有些出神,我不忍打断她。
  “八岁那年他走了,什么都没有交代,我想,他忍受不下去了吧。我妈是个很神经质的女人。他们始终没有离婚。但我妈不许我见他,为了不让我爸找到我,她把我关在家里关了三年。”她低下头收拾喝残的咖啡杯,转身进厨房。她大概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门铃响了,我有些意外,她说这个时间不该有人来的。
  她似乎也有些吃惊,匆匆理了理头发,打开门,张望了一下,“是谁?”她问。
  楼梯间索索出现一个人影,是她先生。
  “回自己家还得按门铃吗?”她有些不悦。
  他没回答,看见我有些意外吧,敷衍的点点头算是招呼,就迳自回房间。
  “你先坐一下,我看看他是怎么了?”小雪有些尴尬,我也是。通常这种时候,第三者的存在总是很多余的。
  “要不要我先告辞,也许他有什么要紧事才回来。”我起身要走。
  “不要不要,你别急着走,没事的,我去去就回来。”小雪极力的留着我,眼神甚至是恐惧的。我安静的坐回原处,看着她柔弱的背影轻巧的消失在房里。在这个冰凉没什么人气的屋子里,我仿佛看到液态的寂寞四处流动。
  时高亢时低微的争吵声让我不安。小雪丈夫满面怒色的冲出来,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出门去了,重重的摔上门。
  小雪好一会儿才出现,神情安静优雅,丝毫没有异样。她又煮了一杯咖啡,只是端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没事,他刚好有个空档就回家看看。”放下杯子。“他习惯常常清点财产。”语音低微的几乎听不见。我似乎听到她的感伤。
  “你不要紧吗?”我握住她的手。冰冷而潮湿。
  “他很像我的母亲。真的,我妈很喜欢他。因为她觉得我需要一个管理者。我父亲走后,她把我锁起来,像犯人,每天三餐到我房里来吃,她也不大说话,晚上就和我锁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我想她已经被她的仇恨蒙蔽了。她不知道那里弄来的邪门方法,在枕头底下放了个小人偶,每天睡前用针刺,诅咒我父亲。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白天她不理我,不让我上学,小叶榄仁长到窗前,我伏在栏杆上吃叶子,一片一片的咽下去,夜里肚子痛,昏沉着叫妈妈,叫爸爸,哭得枕头都湿了。烧得胡里胡涂,我那时想,为什么不死掉算了。”她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你爸爸就再也没来找过你?”我问。
  “来过吧,我想,但我不可能见得到。长大之后我去找过他,根本找不到了。一直到七年前,听说他生病了,托人告诉我妈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妈只有一句话,死也不准见。后来我还是悄悄去了,医院里没有人,他病得已经不能说话了,一直流泪,我不记得他的模样,可能是病得变形了,瘦得只剩两个眼洞。我伏在床前一直叫爸爸。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暮色掩进室内,温暖的橙黄调,她白色的裙摆曳在深蓝的地板上。
  “不说了。都是不快乐的事。反正,我很认命。”她草草下了一个结论。“我拿个东西给你看。”她兴致勃勃的拉着我,眼里流露出一种孩子似的神情。

  荒草蔓生的空地,四周都是高大的住宅和办公大楼,这片空地像平空多出来的地面的一扇窗。小雪摇醒我。迷迷糊糊的在夜色里睁开半醉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记忆像雪片不着边际的飘在脑海里,依稀记得阿妍沉重的身体倚在我的肩上,KTV的音量开得好大,是谁的歌声,永吉低沉的哼唱着〈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爱过就不要说抱歉,毕竟我们走过这一回……。
  “这是什么地方?”我走出小雪的紫蓝色Tercel,深秋,夜里的风有瑟瑟的寒气。
  “你看,这个地方是我的老家,以前是日式房子,土地是公家的,我们住了十几年,后来发了补偿费征收回去,本来说要盖公园,结果换了市长也换了决策,荒废了好多年。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才知道原来我家是违建。”小雪指着一排枯瘦的树,“别看它们丑丑的,春天的时候才漂亮呢,小小的叶子一圈圈的长着,像重重叠叠的裙子,绿得让人想吃下去。”
  “这么晚了,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去?”我的酒意醒了一大半,我看看时间,恐怕她载着我兜了大半个台北了。
  “对不起,陪陪我,我还不想回家。”小雪充满歉意的眼神让人无法抗拒。
  “嗯,没关系,反正晚了,再晚一些也无所谓。反正我一个人住。”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吗?”我们两个人拣了个明亮的路灯底下席地而坐。“你知道萧邦的祖父是怎么娶到他的妻子?萧邦的爷爷是驼子,可是他一眼就看上美丽得像天仙一样的她,他苦苦的追求,但她根本正眼都不瞧他一眼,经过了许多年,他始终守在她身边。有一天,他告诉她,‘你相信宿命吗?每个人的姻缘都是上帝决定了的,当我出生的时候,上帝告诉我,我未来的妻子是一个驼子。我诚心诚意的对上帝说,请把她的驼背给我吧,我愿意代她承受,请让所有的美丽都属于她。上帝实现了我的愿望。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呢?’后来,那个美丽得像天仙的女子终于嫁给了他。”她侧过脸对我一笑,“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女人是多么好骗。”
  “你就是这样上当的吗?”我调侃的说。
  “是吧。我六年前考上驾照,一上路就喜欢加速,我想我平时太压抑了,开车让我有自由的感觉,好像一对新长出来的翅膀。有一次我载我妈上路,她老了,已经不能再管我了,她管束我那么多年,我觉得她下意识的希望我复制她的性格,命运和仇恨。她不让我见我父亲,她和我父亲的恩怨以后再告诉你。她甚至不让我交朋友、谈恋爱,我有时甚至觉得她嫉妒我的快乐。”她拧起眉,也许记起一些不快的事吧。我安静的倾听。
  “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毕业旅行要去澎湖,我好渴望能去,我一直求她,从小她不让我在外面过夜,即使是团体活动也不行,下了课一定得回家,她会精准计算我的车程和脚程,前后误差只能有十分钟。我一直求她让我去,那会是一个美丽的回忆的。她冰冷的像块石头,没有理由,就是不许。我悄悄的交了钱,我决定不顾一切也要去。那天清晨,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清晨,一点点清澈的鸟叫声,甜美的清晨,我蹑手蹑脚的起身,当我打开衣橱,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流光了,我所有的衣服都剪碎了,全都剪碎了,我妈神色安静的走进来,看着我伏在地上大哭,她温柔的拍着我的背脊,‘小雪,妈不要你离开我,真的,妈好爱你,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我好可怜她,但又好恨她。”小雪流露出凄凉的神情。
  “所以当她坐上我的车,我突然意识到她老了,我已经比她强壮许多了,她不断的念叨我。我侧过脸看她脸上的线条,原来我和她长得那么相似,我真的是她的复制品。一种激烈的愤怒突然涌上来,我下意识的踩足油门,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路况,迎面撞上一辆卡车,我旋转着方向盘,我看到她扭曲的表情,最后一瞬,我想到我终于可以离开她了。”
  “天啊,结果呢?没事吧。”我惊惶的问。
  “我只是轻伤,我把车头向左偏,她伤得很重,送到医院几乎没有生命迹象,动手术医院血库缺血,调不到那么大量的血浆,我丈夫几乎输光了身上的血救她,还是没救回她的命。但我却必须欠他一辈子的情。他太知道我的弱点了。他太知道怎么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好人,好丈夫,好女婿。”小雪恨恨的说。“他终于顺利接班做我的管理者。”
  天蒙蒙的露出一点鱼肚白,街上开始有走动的人。我恍恍想起第一次到日本京都,住在东本愿寺旁的一家民宿,清晨吃过早餐,散步到东本愿寺的路上开始有赶着上班上课的男女、学生,脚步是匆促的,但有一种特殊的从容节奏,我感觉到自己的速度减缓,是属于观光客的悠闲步调。此时,又有那种不相干的速度感,仿佛置身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太晚了,不,现在是早上了,我们该回去了。”我站起身伸伸腰,看看小雪。“也许你该想一想,为什么你愿意接受这样的管理?”
  整个台北瞬间明亮起来,枯瘦的榄仁树在日光的照射下好像也有了一些绰约的神采。

  “你看,有一百多张。”她打开小铁盒,拿出厚厚一叠的悔过书,或者说是忏情书。我惊讶的翻阅着,他的文笔显然不坏,每一张都写得诚挚恳切,充满痛悔之情。
  “他是爱我的,但他不懂得方法。”小雪怜惜的看着那些信,仿佛那是重要的呈堂证供,凭此向世界宣告,有一个男人真心爱我,虽然不择手段,但动机纯良,殴打只是因为不能完全掌握爱人,所以一时无法掌握自己的情绪。
  “我的母亲也是爱我的,她怎么可能不爱我,她只有我一个亲人,我是她存在的唯一证据。”小雪收起铁盒。密密的藏到衣柜的深处。
  “你是我活着的唯一证据啊。”史恩康纳莱在《绝地任务》里演一个英国情报员,因盗取重要机密被美国政府囚禁终生,他越狱去探望他从未谋面的女儿,哀切的对她说。明亮的美术馆广场,在密绿的树林之间,他的女儿怯怯的看着这个从未参与过她的成长的“父亲”,忧郁的史恩康纳莱,他的眼神充满渴切的期待。什么是父亲,那是一种神秘的爱。身体深处对一种遥远呼唤的神秘回应。
  “一个人的存在只有自己能够证明,你才像你母亲。”
  曾经读过一个故事,一个小孩看到寄居蟹背着那么沉重的壳行动迟缓,于是强把它的壳去掉,没几天,蟹就死了。
  我凝望着眼前的美丽,不必然所有的疑惑都有答案。

  末日预言,你是赎罪等待死日,谦卑敬重,或者是及时行乐,直到世界的尽头。梭伦说,“如果你的生命还没有结束,不能评断你的幸福。”她仰起渴水的脸庞,炎烧的城市都是琉璜的香气,死亡的芬芳,“只有安于现状的人才是幸福的。”她燃烧的身体是花季的最后一个颜色。
  直到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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