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回首页
不眠者


作者:刘叔慧


  透过这面透明的大玻璃窗窥看,因为高,她只能看到顶楼的风景,砖红的墙面,高耸突出的水塔,密闭的铁窗和阳台,偶而可以看到窗里痴坐着看电视的主妇,百无聊赖的旋转着遥控器。暮色四合之际,她端坐在窗前嗅闻着门户里传出的炊煮香气。抬起剪得光秃的手指,她小心翼翼的搽抹着金色的蔻丹,叛逆唇彩和指甲油,一字排开的珊瑚红、星灿银、雾紫和炫黄,色谱里被调弄的异彩,湿漉漉的油光酷色,她安静的沉浸在黄昏里,等待夜的来临。
  等待夜的来临。她曾经耽于出走,在夜幕袭来的时候,那是异次元的奇妙讯号,身体里隐约的骚动,寂寞成为一种狂野的欲望。麂皮短靴,银亮的眼影和紫色的唇,红酒在高脚杯里涌动着诱人的光泽,她更喜欢威士忌,在没有章法的乱饮里醺然欢歌,她喜欢摩索他柔软的发,嗅闻他发间陌生的香味。
  他说他忙,今晚不和她一起吃饭了。她心不在焉的卷着电话线,心不在焉的敲打着玻璃茶几。
  “哦,好啊,我自己吃饭。”
  “嗯,乖乖的,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她谨慎的挂上电话,很明白三天之内他不会再打电话了。总是这样,像一种微妙的义务,感情像干燥花,曾经美好过,但现在只留着一点还没完全死去的姿态。他总是忙,忙是一种权力的表征,好像不忙就显不出一个人的重要性。她的简静生活有时就像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并不和太多人发生关系。他忙,偶而打电话也都谈不了什么,他的忙其实是重覆的玩乐,可开发的玩头其实有限,到后来是一种酗的形式,明知疲惫也要拗下去。
  偶而观察他的睡眠,紧张的脸突然纾缓下来,五官好像柔软的飘浮在水面上,有时清浅的微笑着,有时咬牙切齿好像在梦中和人争吵。醒来问他梦着什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大部分的事没有办法在他的脑里留驻太久的时间,他必须高速汰换生活里的资讯。三天前的事都算远古时代,更何况只是她的生日。那也算不了什么,一般女人过度夸张自己的重要性,总是把生日什么的当成检验项目,考察自己的受重视指数,其实行礼如仪又如何,或者也只是行事历上的一个工作项目。就像她每天过滤老板的通讯录,谁谁谁的生日,谁谁结婚,买妥礼物写好卡片,只要签上名就礼数周到。也有细致些的,先叮嘱好买什么,也许自己写卡片,但也不过是功夫问题。她的老板娘的首饰都是她采购的,按着自己的品味豪奢的买下那些眩目的钻石珠宝,就是这些美丽的石头安慰了很多寂寞的女人。她旋转着手上焕发着细碎光芒的蓝宝石,是的,她也接受这样的安慰。
  那年的冬天好冗长,纷纷的雨下得整个城市都快要沦陷在湿气之中。降落在晴阳如春天的小机场,他仍是满脸的不耐烦。曲折的木梯蜿蜒着通往涛声隐隐的海滩,这个地方有台湾唯一的陆连岛,在退潮的时候会露出连绵的礁岩,让孤立在海中的岛屿和陆地发生关系,被菲律宾板块和大陆板块挤压出来的东海岸,露生许多珍贵的矿石,其中最特别的是蓝宝石,山上随雨水冲刷而下的土石再被波涌的海浪送上沙滩,于是有些专事采集的人便游走在满布沙石的海滩寻找珍贵的蓝宝石。
  那天是东部难得的阴沉天气,空气里渗透着冷气团的肃凉气味,远处的海被过滤出一种低低的鸽灰色,光度沉沉,从木梯上可以看到陆连岛和红色的灯塔。她在笔记本上记下,金樽,海边的黄昏,丛生的银合欢和构树,肥大的姑婆芋和已现萎色的枫树。她蹲在海滩上看稀落的人们来去游玩。许多许多年了吧。她像个孩子兴高采烈的在沙滩上仔细寻找蓝宝石的踪影,明明是不可能的,但她固执的相信既是宝地也许会有被遗落的石头错被看做是玻璃碎块。
  他笑笑搭腔,“喜欢蓝宝石买给你不就有了。”她灿烂的回眸一笑。
  记忆原来也是一种消耗品,虽然有时会在阴暗的心灵深处焕发出幽微的柔光,但却也会在时间和空间的磨折下渐渐失去原有的温度和质感。
  在暗暗的室内,墙角从地面往上打的灯光透露着一种黄金般的质感。她眯着眼看指缝间流泄的灯影和蓝宝石的光芒,夜深了,她等待着一个不存在的幽魂。
  原来是一场误会。她翻转身体朦胧的接起电话。
  “睡了没?”充满酒意的声音,她模糊的涌起厌恶的情绪,总是这样,被酒后人散的寂寞侵略着,他才记起有一个可以提供安慰和温暖的身体,或者声音。像鸦片。
  “怎么了,又喝醉了。”
  “没有,喝得不多,只是好想你。”软弱的声音让她不由得软化下来,他很多时候只是个孩子,小飞侠症候群,拒绝长大的彼得潘。他们渴望永远被原谅。
  “你这算什么,老是这么三更半夜的。”她还半沉在梦中,本能的对答着。
  “白天没办法放松,喝了酒才比较像自己,连寂寞都可以释放出来。你在做什么?”他温柔的声音像丝缎,质感和白日时迥不相同。
  “当然是睡觉。”她有点不悦,但又觉得安慰,她毕竟是他深宵寂寞时会拨通的声音,一个亲人。
  “你在那里?”她关怀的问。
  “在一个朋友家,我不想回去,家里空空荡荡的,好像说话都会有回音。好可怕。”他一个人住七十坪的大房子,父母都在南部,赚得多花得快,倒是父亲给他买的大房子撑起门面,还有一部近乎装饰品的BMW,他经常性的酗酒不宜开车,出入招呼计程车反倒方便。她曾想过好好布置一下他空落的大房子,试探性的,她说,“你的房子实在像个狗窝,我帮你整理整理好不好?”她设想着一个经由她的手变化出来的家,温暖的窗帘和沙发,干净得仿佛会发出清脆声响的杯盘,新鲜的海芋和玫瑰花。
  “不。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生活。”他拒绝,同时附上一个深邃的长吻,示意他的拒绝并不代表他们甜蜜的情感有任何不妥。
  没有任何女人气息的家才是安全的,不必向谁解释和交代。自由,是最高指导原则。
  “如果每天可以多十分钟就好了。如果你每天多十分钟你会做什么?”他很突兀的问她。
  她迟疑的想,为什么要多十分钟,为什么不是一个小时或更多。
  想着的同时就把疑问说出来。
  “也许你会觉得多十分钟很微不足道,时间大把大把的,就像五块钱的铜板一样不经用。可是,如果每天多十分钟,那多出来的时间好像是空白的,可以任意的使用,不接电话,不必应酬,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甚至不曾用心的交谈十分钟。”他低沉的声音似乎比平常多了几分诚恳。一种温柔的情感缓缓让她清醒。
  “那你会怎么使用多出来的十分钟。”她问。
  “我会停止呼吸吧。完全的,绝对的静止自己。”他认真的回答。
  她扑哧笑出来,“你以为你是谁,怎么可以停止呼吸十分钟。”
  “真的,你不觉得呼吸也是一种负担吗?”他微微急促的呼吸仿佛吹拂着她的耳朵。
  “好吧好吧。那我多出来的十分钟希望你能用心的认真的和我说话。”她愉快的说。
  除了微微的呼吸能确认他的存在,长长的沉默像凝固的空气,让人窒闷。也许有十分钟那么长吧,她朦胧的似乎又要睡去。
  “你怎么不说话?”她有些不悦的问他。
  “唉……”他绵长的,叹了一口气,“你竟然没有听到我对你说的话。那么用心,整整十分钟哟。”
  仓促的结束这样一通电话。
  她按捺着不给他打电话,再听到他声音又是三天后。明亮的,白天的声音。
  “吃饭了没,好忙,最近应酬特别多,小吴他们天天找我泡在KTV,小孩子的把戏,几个人花了三天练什么怪兽歌。”吃吃的笑着。
  她有些气闷。
  “拜托你不要再三更半夜打电话,讲些古里古怪的话。”她赌气的说,其实心里隐隐的怀念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她有点疑心是梦。
  “我那里古怪,难道醉昏头了?”他又笑起来了,玩世不恭的,“你是不是接到什么性骚扰电话?胡乱怀疑我。”
  她沉默不接话。疑惑那暗夜里分外温柔的声音是否是她熟悉的这个人。她还记得在那个广告公司的五周年酒会上第一次见到他,年轻有为的民代,炙手可热的魅力就写在他总是漫不在乎的俏皮笑容里。她穿着露肩的金色小礼服,臂弯里垂坠着黑色的织金线披肩,她知道她是美丽的。不安的阅读他眼睛里充满自信的赞美,后来他告诉她,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会是他的女人。微醺,摇晃着满天的星星倾倒在他温暖,泛着古龙水香味的怀里,他甚至没有吻她,只是不断的在耳边呢喃着,“你的肩膀好性感……”
  她记得那充满酒意的,陶醉的,黑夜的声音。
  尽管有公事做掩护,接到他的电话,她仍不自主的觉得激动,细细的补妆,细细的在黑色的针织外套上别一个银色的玫瑰花别针,飘逸的米色长裙在她的脚踝徘徊,她不确定自己的心情。
  他绝口不提微醺的夜晚,只是很从容的告诉她,这个餐厅的烟熏鲑鱼和白酒蛤蜊面有多好吃。他飘忽的谈着立法院里的荒谬趣事,仿佛不着边际的,他在她笑得极开怀的时候握住她的手,正色的说,“你知道吗?法国人做葡萄酒是出名的,他们会在葡萄园里种上玫瑰,因为玫瑰是最娇弱的,她的一切反应和感觉都是最敏锐的,他们可以从玫瑰花的状态知道气候温度的影响,随时调整来照顾葡萄。”她的手卧在他温热的手掌里,她不确定是不是该抽出手来,只是迟疑的凝望着他。“你让我想到葡萄园里的玫瑰花。”他伸过另一只手不经意的抚摸她胸前的银色花朵,“好漂亮的别针。”她不能控制的整个人灼热起来,她知道她的脸红了,耳根也热热的。
  “你睡了吗?”暗夜的声音像魅惑的刀,细滑的剪开她的梦。
  “睡了也被你吵醒了。”她朦胧的嗔怪着。看一眼床前的闹钟,午夜三点钟。
  “跟我说说话吧。好寂寞哟。你好吗?宝贝。”
  “干嘛叫我宝贝,你没这么叫过我,我不喜欢。”她机警的从床上坐起来。
  “这违法吗?我还可以叫你蜜糖、草莓、甜心呢。好了好了,别在意,我只是好无聊,什么都好没意思。有时候真羡慕波士尼亚人。”他幽幽的说。
  “为什么要羡慕波士尼亚人?”
  “战争啊,他们的不幸坐实了他们的存在,因为信仰,因为宗教,因为民族,他们自己人打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但他们丝毫不怀疑他们所信仰的。我觉得这比死亡更巨大,他们的战争让他们的恐惧变得有意义。”他说。
  “你简直病态,战争本身就是最大的罪恶,不论原因是什么,把人的生命拿来做筹码,这是政客的把戏,无关信仰。这不像你,你不是向来拥戴和平,是个永远追求现状稳定的中产阶级。”她忍不住讥讽的说。
  “稳定了,也就死灭了。无声无色。不改变就是终止,我厌倦这样的生活了,再华丽的冒险也就是吃喝嫖赌,还有什么呢?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就是活在一个注定没有故事的时代。”他低沉的声音像一种诱惑,声音的最深处是对梦想的渴望。
  他一直像个精力过剩的孩童,非玩到精疲力尽不能休息。曾经有几次和他的朋友半夜三点钟出发到鼻头角看日出,仿佛地狱的海洋,一点点浮在水面的月影,莹莹如玉。所有人一到便累挂了,唯他一人独自翻腾礁石,在嶙峋的岩上汗流浃背,像逐日的夸父。
  向着太阳的方向,他像个孩子似的呼喊着,呼喊着。
  “你怎么变得这么温柔没有斗志了,你不是说宁愿享乐短暂的时光就死去,也不愿乏味的过长长一辈子,所以感情的承诺很无谓,当下当然都是真的,但何必许下会让日后的自己绑手绑脚的许诺,让每一个时刻的自己都是诚实的。你不是总是这么说。”她安静的说。
  “是,可是好累,我不要做飘泊的船,我要做岸,等待你泊到我的湾里来。好吗?”他的声音柔软得要滴出水来,她泫然欲泣。
  还来不及回答,他那头悄然传来隐约的鼾声,恐怕又是酒后的心声,一点若有似无的真情。
  她静静的听着电话那头另一个空旷的空间,他起伏的鼻息像夜梦的翅膀悄悄飞翔,飞到她的掌心,她轻轻挂上电话机。满蓄的温柔没有名目。其实她知道他是假的,一个陌生的声音因为相信而变得熟悉。声纹里没有共同的往事,她相信他只是一个寂寞的期待有人与他对话的不眠者。
  变造的记忆经过反覆的植入终也会成为真实,就像许多历史的记录经常只是某一个发声者的眼睛,有限的凝视。
  在这样辽阔的静夜里,她非常确定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寂寞。
  等待着,她等待着寂寞的讯号灯透过电话闪烁在渴梦的夜晚,与真实无关的秘密对话。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