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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只情雁


作者:流沙河

   
                第一只雁

  我的洁:

  那天傍晚送你上车后,我急步归去。在半路上天就黑尽了。巨大的苍龙七宿正缓缓地从东方天际升起。列星灿然,都在向我笑。我平生第一回发现星空是这样的亲切,这样的美丽。那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星该会羡慕我们吧?我们将一年相逢十二次,他们却只有一次。

  我在路上居然唱了一支歌,那是《燕子》。我很久没有唱过《燕子》了。我唱,泪水都给唱出来了。我这《燕子》是对你那《魂断蓝桥》的回答。我的织女星,但愿命运不要捉弄我们,但愿你永远是我的织女屋。

  我回溯了你我的萍水重逢。可惜契河夫早已不在人间,不能把这素材献给他了。

  说实在的,刚见面的时候,我是不喜欢的。我以为你是被一般女性共有的好奇心所驱使才来看我的,正如游人到百花潭去一样(流沙河注:成都有动物园在百花潭)。我坐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接受着你的观察,毫不在意。后来你提及1957年夏天在骊山上见面的往事,以及其他一些快要被我遗忘了的往事,使我惊异,使我感激。想不到在这茫茫人海之中还有一个多情的女子在关心着我。十二年前,也曾有异性向我告别时说:“无论我在何处,哪怕天涯海角,我都要默默地关心着你,直到死!”后来她却疯了,至今生死不明。从那以后,我的世故渐多,尝到了人情的冷暖与世态的炎凉,看透了人的虚伪,愈觉得人间最可珍惜的是一片真情。我有幸重逢你,就象风雪之夜的迷路人突然发现眼前有一扇明亮的窗子。那一盏荧荧的灯火给人多少温暖啊!我明白了,驱使你来的绝不是好奇心。你是另一种女性,与我曾经交往过的大不相同,其差异如水晶与冰块,虽然都是透明的固体。可是我仍然疏远着你。你要留我在成都玩,一天再回老家去,我婉言谢绝了。不是无情,而是怕,怕这偶然的重逢使我长久地在思梦中萦绕着你。这样的痛苦我从前尝得够多了。我的生命早已进入夏天,不会再开花了。于是我强作欢态,还用你的姓名开玩笑,说那翻译成白话就是“多么的干净啊”。我不象你学过表演艺术,可是我做戏却比你高明。在法国梧桐树下握手分别的时候,我的戏终于做不下去了。我明明看见你的眼睛在说话。只一瞬间,我就识别了你的无声的语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了你,也为了我,我应该留下来,留半天也好。但我终于登车而去。原因是还有两个局外人在我身旁,我不得不顾全自己的面子。我太矜持了,太虚伪了,太胆小了。车行后,若有所失,望着天空苦笑,心想着命运这东西太会捉弄人了。八九年漫长的日子里,竟不容许我们见一面,偏偏要安排我们的重逢在离别的这一天。

  回老家后,郁郁少欢,看见报纸上滚滚黑云,大难将至,又在点名批我在九年前即1957年犯的大罪了,心中害怕,更加思念你。聪明的小弟弟看透了我的心事,劝道:“九哥,过两天我们到成都去看何姐。”我不好意思回答他,却想起了一首外国诗:

  他们分手了,在骄傲的默默无言的痛苦中。
  可笑的人啊,从今后只能在梦里偶然相逢。
  死神降临了,在来世终于又有见面的机会。
  可是他们啊,再也记不起对方的笑貌音容。

  我寄希望于渺茫的未来。我不知道今后是否能来成都;来了成都,又不知道是否敢去看你;去看了你,也不知道你是否会笑我唐突。我想给你写信,却不知道怎样下笔。柔弱,多疑,矜持,自苦,这就是我的性格,没出息的性格!洁,你快骂我一顿吧!骂吧!要不然你就哭一场也好,为了我的不中用,我的可怜的无能!

  这些年的坎柯途程,使我对人间最美好的感情产生怀疑。屠格涅夫一生都在写爱情,却始终不肯认真结婚。他写出了使千千万万读者入迷的阿霞,却没有一个阿霞爱他;和他同居的是一个庸俗的法国歌女。“生活不是小说!”难怪人们用这句话来教训那些天真的少男少女。在生活里,我只看见变相的买卖和生理的需要,很少看见过纯洁的爱情。我只看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来各自飞”,很少看见过共患难同辛苦的夫妻。人们喜欢罗米欧与朱丽叶,原因何在?就在于人们实在太缺乏那种一往情深的灵魂。你不要认为我是由于倒霉才骂人。不是。我仔细地观察过, 思考过, 判断过,得出了一个可惊可怪的结论:这些年来,虽然天天都在喊“革命化”,但在实际生活中,唯利是图的可鄙的功利主义却大走其红运,支配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特别是两性关系。自私,冷酷,背叛,攀高,被视为美德。合乎人性的东西却遭到无端的攻击和侮辱,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加以铲除!

  我本来深信我上述的看法,但是那天你来看我以后,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失之偏激,把生活看得太暗淡了。我想不到你会来看我,想不到人间还有你这样人如其名的女性。你来了,在这个阴云密合、杀机四伏的日子里,毅然地来了。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其实我只是一粒松脂,是你的爱使我变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价值。我从今后要快活地生存下去,为了我们!

  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想要了。青灯黄卷,绿窗白纸,这些从前对我说来是依依难舍的东西,现在一刀两断了。虚荣实利,早已绝此念头。我只想有你和我在一起,劳碌终日,自食其力,谢繁华,绝交游,乐淡泊,甘寂寞,学那拙技的鹪鹩,营巢蓬蒿之间,寄迹桑榆之上,栖不过一枝,飞不过半里,啾啾唧唧,唱完我们的一生。用政治术语来说,这就叫做“甘心退出历史舞台”。说具体些,我锯大木,你操缝纫,一生如此,毫无怨言。这样,当我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能含着满足的微笑,想到那伟大的上苍赐给我们的春花秋月没有被我们白白地浪费掉。试想想吧,洁,我们这短促的一生,已经浪费了多少光阴!我们忙着撕去一张张的日历,何尝想过这一张张被撕去的不是纸片,而是我们自己的生命!我已经撕到夏至,你已经撕到春分。尚未撕去的,在我,还剩有碧荷丹枫,银霜白雪;在你,还剩有比我多出的草长莺飞,柳絮蝉鸣。我们所剩下的不多了,要百倍珍惜,洁!

  我们前面还有许多坎坷。我们并不自由。不要把一切想得太好了。要蓄积足够的忍耐和泪水(至于勇气,你倒有余)。洁,我的迟开的蔷薇,吻你。

                      永远是你的河

                      1966年7月18日

                第二只雁
  洁:

  昨日读完你的第二封信,悲伤绝望。爱我愈深者,折磨我愈痛。晚上写了一封回信, 向你倾诉委屈,难免多有怨艾之词。凌晨3点仍睡不着。不放心,怕有些话太重,你受不了,又起床点灯,补写一段。今早再读一遍,又踌躇了。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彼此折磨,以眼还眼呢?我为什么不设身处地替你想一想,让你一步呢?信已封好,还是决定不寄了。我把它珍藏着,等待你我感情上的风雨过去,天晴了,再给你看吧。

  今天午后收到你的第三封信,我的苦难的二十五小时终于结束。你赠给我的痛苦已似春冰消融,化作滴滴甜泪。现在我知道饿了,能够笑了,希望睡了。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什么叫“饶恕”?我虽不敏,自信终非傻瓜,难道看不出来,你给我以折磨,你自己也受了更苦的折磨吗?难道看不出来,这些风风雨雨正表明我们爱得太深太切了吗? 你原本无过失, 叫我“饶恕”你的什么呢?你要我“讥讽”你,“鞭打”你,傻瓜之女王,你是在教我用右手惩罚左手吗?你用性情刚愎来解释你自己,错了。根本原因是我们被爱情之火烧昏了,判断失常,大惊小怪,白日见鬼。所幸者,由于年龄的差距,我比你沉静些,终于把应战的回信压了下来。如果我象你一样的傻,我们就只有“偕亡”了,亲爱的洁!,

  经过了这一场风雨,我更清楚了你的心。那是一颗燃烧的心,象织女星一样闪着蓝光的心。我一旦得到它,死也不放手了。有了这颗心,我可以终身劳碌,饭蔬饮水,永不寂寞。我丝毫不怀疑,纵有千般曲折,我们将最后结合,永远结合。除了生生灭灭的铁的自然规律以外,没有任何力量能迫使我们分手。山河,道路,雨雪,人事,可以隔开我们,而我们的情思却能穿透任何物质与空间,永远隔不断。我坚信这一点,你也该坚信这一点。缺少这个信念,我们就将会常常陷入猜疑的烦恼之中。秦少游《鹊踏枝·七夕》末句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愿你在疑云愁雨之时能记起这句来。

  这些天来,我仍在木器社里住,每天回家吃饭。白日忙着锯木料,赤身跣脚,汗如雨下,眼为之眯。偶尔休息片刻,想到你此刻大约正在教孩子们唱歌(流沙河注:何洁当时在幼儿园工作),便觉遍体清凉,神韵悠然。此中乐趣,他人所不知也。

  前天和罗师傅一起下乡解锯一株大树,见满野新禾都抽穗了,方悟及光阴似箭,凉秋又要来了。古语云:“春女感,秋士悲。”或许是这样吧。罗师傅已知道我有一个爱人(他们叫作“未婚”)。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我的住房狭窄卑湿,四壁破烂,光线昏暗,但很清静,最宜夜晚独坐沉思。在物质生活上我喜欢简陋,随遇而安。我的书桌是一条木匠用的马凳,长八尺,宽五寸。我就伏在这上面,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给你写这封信的。

  室外一株树,窜根进屋来,在壁下长出一株小树秧了,高约两尺。我只有惊叹生命的伟大了。

  夜已深,我的洁,愿你梦中常带笑容。

  再见。

                      永远是你的坦

                      1966年7月21日

                第三只雁

  洁:

  我要说的话,在那黄金般的四十五小时的聚会里都向你说了。我的心已经永远永远地属于你了。

  我的洁,听着!使你致病的是我,你若忍心折磨我,你就任性不顾身体吧;你若肯饶恕我,你就该爱惜自己的健康。我明白,我对你的忠告正如对牛弹琴,毫无作用。恨只恨你的坦太笨,不能用言语改掉你的任性。他一想起你的任性,就生自己的气,咬自己的指头,扯自己的头发。可怜可怜他吧!

  四十五小时结束的那天早晨,我送你去车站的路上,你的手冰冷,你的脸苍白,你的头昏晕,你的腿无力。难道我不明白这是结核菌在作怪吗!只是我们互相体贴,不愿意说穿罢了。我们强作欢笑,彼此安慰,而心里都一清二楚,任何语言的安慰都不可能有效……

  四十五小时的聚会已经使我们再也无法分开。分开,彼此都将活不下去!别后的三天里,我落在离愁织成的大网里,如痴如病,苦苦挣扎。你呢,也不会比我好些。一想起你这三天所受的折磨,我眼前就出现种种不祥的幻觉。洁,我怕,我怕!为了你,为了我,快些来吧!不要等到学会了剪裁再来;等到那一天,恐怕我们都要倒下去了。为什么不可以先来,以后再慢慢学呢?缝纫机,这是谋生的饭碗,我们一定要买。你放心,这绝非幻想。我恨自己头脑不中用,三天前分手时为什么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早就该想到的!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这两千年前的诗句正说出了我们的隐忧。秋风又来了,不能再等了。

  我求你立刻着手,办好迁移,火速前来。

  我们不在乎物质上的菲薄。一切准备,愈简单愈好。

  觅巢的事已在进行,一时恐难办好。佳期紧迫,不容久待,那就暂住我家好了——这是母亲出的主意:将唯一的房间隔成两间。

  你若有高见,请见告。

  我们已似结婚多年的伴侣,只在一颦一笑之间,脉脉相视之际,不用言语,就能了解彼此的意思。长篇大论已经用不着了,你回一封短信,哪怕只写一个来的日期,也行。

  我此刻正尝着一生中从来没有尝过的复杂的感情和特殊的滋味,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原谅我的激动,无法把字写得工整一些。我的手,我的心,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颤抖,幸福地颤抖。

  在这决定我们共同命运的时刻,请你珍惜健康。

                         坦

                      1966年立秋之夜

                第四只雁

  我的好洁:

  你不要哭!我一想起你在枕上嘤嘤啜泣,心如刀剪。为了我们的爱,你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你的母亲,你的工作,你的小楼上的旧家,你的生活圈子,你的芙蓉城,他们都抛弃你了。你不应该说我“太好”。我羞惭,我不配。这两个字应该回赠给你,井添上我的泪和我的心。

  一百六十元与信同时寄上。缝纫机你要买就买吧。但我以为你目前的当务之急该是治病,很不宜迷醉于缝纫机。来日方长,缝纫裁剪可议慢慢地学。你不能任意随心地对自己的健康抱着大不恭敬的态度,那是绝对的傻!

  我不能来。我没有行动的自由,请不准假。现在空气是如何紧张,看看报纸你就明白了。我信任你的理解力,所以不说什么请你原谅的话。

  那一株车站旁的法国梧桐,我们曾经在她茂密的绿荫下怀着失望含着眼泪分手,她是我们相爱的见证。你忧伤的时候,就去抚抚她吧。记住摘两片桐叶,留作纪念。

  代我向你妈妈致谢,谢谢她生了这样的一个女儿。我对她毫无怨尤。我理解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你。我是一只不祥的鸟,停在谁家屋上,谁家就得遭祸!对她,你要体谅,不要感情用事。相信吧,洁,时光老人将会治好她的创伤,使她重作慈母,你的,也是我们的慈母。你给她带来的失望,确实也够多了……

  “我唯一的亲人”这个称呼使我至死不忘我应承担的重任。我不是朝秦暮楚的浪蝶。何况,不是你托身于我,而是我托身于你。在未来的岁月里,物质的匮乏,会有的;收支的短绌,会有的;生活的清贫,会有的;奔波的劳碌,会有的;疾病的侵袭,会有的;周围的敌视,会有的;突来的灾难,会有的;爱情的变节,唯有这个,永远不会有的。此生一息尚存,“终不负君”!

  你的母亲以为我们是靠玄想和灵感过日子的可怜虫。她不理解我们。她以为我们的浪漫主义的柴薪很快就会烧完,剩下一堆寒灰冷烬,然后清醒过来,彼此埋怨,最后翻验,分手,“回头是岸”。她想错了,错得可笑。她的全部所谓的根据大约是你曾经是演戏的而我曾经是写诗的,都具有爱幻想的气质,她不知道(她坐在机关办公室里知道些什么!)这些年坎坷曲折的遭遇是如何剧烈地“改造”了我们的灵魂。她不知道你我都能劳动,都爱劳动,都能吃苦,都不注意那些所谓的舆论。她不知道我们的爱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建筑在劳动上的,就象大树生根在深深的泥土中一样,对自己的稳固深信不疑。就这点而言,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是真正听党的话,认真改造,而且改造得相当好的典型。我们是经得风雨,见得世面的。

  我欣喜你的看法与我一模一样。我要向你坦白,我暗中忧虑过,怕你“回头是岸”。鲁迅的小说《伤逝》中的涓生与子君的破灭,我与你不会重演吗?现在你先说出来了,而且说得比我想要说的更为清晰,更为果断。我放心了。涓生啊,子君啊,你们都过去了,永远地!

  此刻我满怀信念,心中照亮了阳光。又要半夜了。再见。悄悄吻你。珍重!

                        坦

                      1966年8月10日

                第五只雁

  洁:

  取钱(我的钱不由我管,而由镇人委管)跑了多次,未找到管钱的干部。明天可能取到。取到后,当与此信同时寄出。害得你苦等,我心中不安。我在此度日如年,总算悟到了一天真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一秒也不少。你在那里,想来也如是。望勿自苦,珍重健康,专心治病,以慰我心。你说9月上旬来,好。来时行李宜简。冬衣棉被书本之类暂时无用之物,可寄存朋友家,以后去取。房子难找。母亲跑了多次, 已看到一间, 很窄,阴暗潮湿,破朽不堪,于你病体不宜。可否先住我家(母亲已将房间隔成前后两部分),以后再找?我为此事愁得百事无心,昏头昏脑,如锅中蚁。深感自己太不中用,真是拙夫一个。所以我说,你将发现是我托身于你,我的好洁。

  来时可带医生证明一纸,以便镇人委在给你安排劳动岗位时,能考虑到你的健康状况。你应作充分的思想准备,此地卖力难,不一定一来就有活可干。缝纫机可带来,以便继续学习。同时休养病体,争取早日钙化。我的好洁,你要明白,你的康复就是我的最大幸福,绝顶欢乐!

  我用强力控制住感情的野马,写了以上这些最实际的话。我深知此刻你比我更需要理智。斯宾诺沙,那个伟大的机械唯物论者,有名言云:“不要哭,不要笑,要用理解。”请你每半小时吞服一次。其疗效,日可静心,夜可安眠。勿忘勿忘!

  眼病好了?愿你早日解除包扎,秋波常清。

  我在等待你的雁字。

                          坦

                        1966年8月11日

                第六只雁

  好洁,我的乔松:

  今天傍晚总算盼到你的信了。

  你的恬静使我惊讶,继之以欣慰。那封短信寄出以后,我象一个做错了事情等待着责罚的孩子,日不能食,夜不能寝,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14日,15日,16日,在病中过了三天三夜,夜夜做怪梦。17日病渐愈,又去解锯大木。今天18日,完全好了。

  在读到你的回信以前,我的头脑昏聩糊涂得不成样子,整日整夜一个幻影在我眼前飘来飘去。那是你的面影:一张苍白的脸,一双凝视着天空的大眼睛,闪着泪光,紧闭的唇角带着血滴……这幻影追逼着我,使我急躁易怒,而且灰心绝望,怀疑自己的存在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这一切的一切,好在都过去了,象恶梦醒来一样地过去了。我冷静下来诊断自己,发现我大概有精神病。你不要笑,真的。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确实是一株乔松,而我只是一茎松萝,攀缘着你,托身于你。我是无能的。

  但是,请原谅,你的恬静是真的吗?还是为了安慰我,才强制自己做出来的呢?我一想到这里,心又乱了。过多的思虑反而使我糊涂,仅有的一点智慧都用到怀疑方面去了。不过我的病,肉体的与精神的,此刻确实都好了。说谎的不是人,请相信。

  报纸上的风云更险恶了,又在点我的名了。九年了,还不放过我。我的处境将更艰难了!所以,你不必来看我。何况旅途的奔波于你太不相宜。乐山之行已使你精疲力竭。你应该静养,不应该来。来了,你又要失眠,又要再尝一番黎明送行,忍泪生离之苦。其结果就是给你添病,给我添忧。我的倔强的好洁,听听我的话吧!傻瓜说的未必都是傻话,聪明人的行为未必都是聪明的。

  你的聪明也有把你引入荒谬的时候,使你看见我“骑上了虎背”。现在我放下笔,得意洋洋地笑了。谢谢你给我送来如此的欢乐!你应该害羞,为你那可疑的聪明害羞!又是所谓不该“影响”了我,又是所谓不该“干扰”了我,什么胡话啊!不过我能原谅你,忍住笑诚恳地原谅你。“童言无忌,百事顺遂。”你毕竟还年轻幼稚。虽然你自夸比我多出许多头发,但是我相信用脑多者损发。

  找房子的事已经绝望!在本镇做缝纫的事目前亦无希望!原因在我身上。如果你不是我爱人,这些困难何足道哉!如果说我“影响”了你,以上两点便是。我不让你迁来,原因在此。无论如何,不要去办户口迁移,不要辞掉幼儿园的工作。你现在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今后在成都安身立命的事情。异地分居的滋味,我们非尝不可,还得尝一个长时期。你要知道,纵然迁来了,也无法保证我们朝夕形影不离。一旦我被人家弄走,我们还得异地分居!已有预兆使我相信这是可能发生的,不是我神经过敏,庸人自扰。我怀疑你是否看了报纸——那上面虽然没有真理,却不可不看,不看要成瞎子。

  快半夜了。门外秋风飒飒,凳上灯火摇摇。“忽忆故人天外去,计程今日到梁州。”此刻你该在乐山了。你将择床失眼,又度一个烦恼之夜。我也不会好些,大约要陪着你失眠的。

  晚安,我的命运之星!

                        坦

                      1966年8月18日

                第七只雁

  洁:

  如果你非来不可,可向后推移至9月15日下午或9月16日上午。直达本镇的客车,每日两班。

  你是如何治病的,疗效如何,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有一点小病,都告诉了你的,并不“自私”。不要怕我受不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只好用妄测来代替实情。坚毅是可贵的,但只能用来对待结核菌,不能用来对付爱人。你瞒着我,使我感到委屈。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几年寻到你。别人早向我提到了你,我为什么当时竟不追索下去,顺着那一条线,来到你的面前?当然这说不上什么终身憾事,因为我毕竟寻到你了,偶然地。你是那样地爱我,我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我只觉得命运待我太好了。

  我曾向你说:“我希望自己也害肺结核。”其实这是蠢话,好在你也并不认真听它。我们不能爱屋及乌,那不祥的黑鸦。我们要赶跑它。我蔑视它。当我吻你的时候,我丝毫不认为它是可怕的。我相信,我们的爱情能把它扫除干净。我曾想到我们的结合同居将有助于赶跑它,欢乐与开朗就是武器,比异烟醶(流沙河注:肺病特效药)更有疗效。但是,当我终于发现由于我的特殊可悲可悯的处境所招来的特殊可怕可恶的对待将把我们拖垮拖死的时候,我痛苦地清醒了。与其在一起偕亡,不如分开来逃命!使我悲使我哭的是这个,而不是结核菌。我也知道,异地分居将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折磨,你凋谢之日也将是我萎落之时。在绝望中,我又寄希望于你的坚毅,它是我们的救生圈。如果它也靠不住,我们就将失沉苦海,永为鲸鲵了。所以我才写了那封短信,制止你迁来。

  你回信说非来不可。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象一只铁槛中的熊,来回不停地走,徒劳地寻觅着出路。

  幸福之门何处寻,请你回答。

  我不让你来,你却责备我“自私”“残酷”,好洁,这是隔靴搔痒,毫无用处。你多么单纯啊。这只会给我添愁。秋风萧瑟了,你在路上该看见稻子成熟了,瓜果成熟了。你几时能成熟,我的淡紫色的野菊花?

  不要以为那些字眼伤害了我。我不是那种小器的人。我爱你的直爽,你的史湘云性格。可是使我焦虑的也正是这个。史湘云如果从大规园的后门溜出来,到敝镇落户,不到半年,非去悬梁跳井不可!

  如果你迁来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欢笑必将成为水月镜花!我怕看见你失望、你的厌倦、你的悲哀、你的……

  Home,sweet home!你在何处?你是真实的吗,还是一场梦呢?

  感伤是无济于事的。让我们来找一条出路:结婚!

  你在成都找一个立足点,缝纫为生!

  异地分居的夫妻也不止我们。坚毅些!

  我们一月会一欢。

  我们不能有小孩。将来要有。

  一个小小小小的家,将来会有的,不是梦!

  不要哭,那不是史湘云性格。

  以上就是我的想法。由于不了解你那里的详情,可能这不是符合实际的,可能我没有充分考虑到你在那里独居的困难。

  又快半夜了。灯油尽了。

                         坦

                      1966年8月19日

                [附录]

              愿情雁飞向人间

                 何洁

  1966年8月21已我从乐山回到成都家中, 恰好收到流沙河写来的第七封信。在这封信里,他坚决制止我迁移到他那里去,并提出异地分居,各奔前程。我理解他为什么要打这个主意。他是在为我的前途着想啊!因为《四川日报》又在点他的名了,省文联的人在报纸上揭露者作家沙汀“反党”,还“包庇已被开除公职的极右分子流沙河”。整整九年了,还不放过他。如今“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了,他肯定凶多吉少,所以才坚决制止我迁去。

  我不听他那一套, 收到信的第二天,8月22日,阴历七月七,我悄悄离家而去了。我的故乡成都,那时候已经被红旗、语录、大字报淹没了,人心惶惶,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准备“造反”(流沙河说那是法西斯运动)。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到他的老家,立刻结婚了。一件嫁妆也没有,只有两三件换洗衣服与一本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如果没有当时那种紧张可怕的政治空气,没有那一场来势汹汹的政治运动,我们是不会匆匆忙忙结婚的。婚前,他一共给我写了七封信,就是前面的那七只情雁。信笺是拆散了的笔记本的散页,字很小,很工整,很秀气,而且一字不改,见不到一个涂改的黑疤。当时我的几位好友都拿去阅读过。这七封信和他写的七首情诗(除开已发表的《情诗六首》还有一首《故乡吟》),都是我心爱的珍品。

  浩劫十年,我们小小的家被抄十二次。他的六百多册书、若干册稿本、若干生活用品,都被抄走。抄走了这些,虽然痛心,我却忍受了。我心爱的珍品还在,卷成一卷,藏在胸前内衣里面,用针线缝死。第二年秋天生了鲲儿,就藏在鲲儿的襁褓之中。后来又带回成都去,不敢藏在娘家(因受流沙河的株连,我的娘家也被抄过),而是藏在一位姓李的女友家中。后来她那里又不稳妥,怕抄,又带回我们家中来。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批斗、隔离、关押,接踵而至,抄家一次比一欢“深入细致” 。 我怕这七封信和七首情诗终久藏不住,早迟要被发现,作为我丈夫的“罪证”,将他判刑,祸延全家。我两次下了死心,要将它们付之一炬。流沙河也烦躁地催我快烧了。他说:“把一切都毁光吧,只要人在就好!”可是我终于鼓不起勇气。我又把它们带到成都去。我仍然不敢藏在娘家,妈妈要烧。流沙河的一首五百行长诗《曹雪芹》就是被她老人家烧了的!于是我托人将这些心爱的珍品带到我的祖籍贵阳去,藏在一位友人家中。后来又不行了,取回来,夹在两片层板之间,送到大文豪苏东坡的故乡一位上山下乡女知青手中。托她代管。

  那些年里,我迫于生活,要吃饭,到处去做零工。我把这些珍品带在身边去流亡。后来有坏人追逼我,我躲了许多地方,始终珍藏着它们。它们给我以力量!

  “四人帮”倒台后,我带着它们回家了。我感谢亲爱的党,救了我们一家,救了千千万万的家!谁是再生的父母,谁是真正的坏人,我们心中是有数的。

  前些日子,我把这七封信和七首情诗一页一页地清理出来,交给流沙河。他一边阅读一边自己问自己:“这是我写的吗?这是我写的吗?”

  眼看“落花的五月”又要到了。十四年前的“落花的五月”,在成都街头与流沙河偶然重逢,在我的记忆中仍然清晰无比,宛如昨日。光阴多快呀!

  我把这七封给我私人的信呈给年轻的读者,幸福的一代。愿他们与她们都有爱的光明,都有光明的爱。

                       于1980年暮春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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