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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恋


作者:纪果庵

  如我这样朴陋的乡下人,小城市生活,实在比大都市好些。
  而我却偏不能长期的过那简单的无邪的生涯,终于寄生于都市为一寒号虫,真乃自己想不通的事。我家住在古老的北京十五年,虽是如此,我倒是飘流在外的机会多,只有夏天和冬天偶然回来一下,不去剧院,除买书外,不去市场,也不特别为寻觅风雅与清静到陶然亭或西山,只是悠然的睡一个中觉,到胡同口买买烧饼油条和青菜,听听卖菱角的叫卖声而入午梦,以至寒风中因击柝人而想及遐远等等,一切只是自然,单纯,过着普通平民的安份日子罢了,故亦殊有小城市之思,若非大街上时有汽车往来,走路得小心一点,北京的某一角隅生活,固大可作城市山林观也。
  小城市我去过的住过的并不多,一个在塞外,比较最可爱,这文字要回想的主要也是他,一个在海滨,地理环境使这儿人情不像前者之淳厚木讷,一个则是不山不水的平原,可惜住得不久就离开,虽是生活很有趣,印象则不甚深刻了。
  乡间人似都有一种比较可靠的生活方法,不论贫和富。假定没有战争,没有骤然的毁灭,实在是无风的湖水一般平静,你有田的人也不过比我作工的多那套出门的新衣,吃香烟可以吃“大婴孩”而我只有“鸡牌”与“入顶球”,如果我年纪大些,你还是要叫我一声叔叔或伯伯,不会因为你有钱就会变成上海式的“过房爷”,更不会因为你有钱就一切都有道理。
  秋天及夏天,你照样到田里去,平日是主人这时也许暂充御车的车夫,送饭的大司务,白居易诗所谓“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原不是夸大,而是写实。到节令大家都有应有的享受和快乐,平日有嫌恨的也藉此杯酒言欢;若是到了“社戏”日子,——北方叫做庙会,更是不拘有钱没钱皆可有平等的机会去观赏,去消闲,春天是我乡社戏最多的时候,我老是愿意和我们家里的长工一起去而不高兴和父亲祖父一起去,因为他们一到镇上就去忙着“正经事”,放小孩子在店里不管,让柜台上的小老板盘问我在念什么书,作什么文;长工则一径带到戏台底下,可以吃凉粉,可以买风干了的咸得要命的对虾与海蟹,可以买有银色的木枪、木刀与戏台上唱戏人同样的脸谱,回家后便戴上他且拿着刀模仿一番,又可以去看一枚铜元十张的“西洋景”,平常最欢喜的纸质影戏傀儡,以及在中学校的书商担子上不容易看到的出版物,亦可于此时大买特买;我又订阅着少年杂志,一到社戏日上镇,必可在“邮局代办所”得到一册新的,这也是为什么期待社日到来的原因之一。新年是诸节日中最热闹者,我爱在除夕晚上同小朋友燃着灯笼去“辞岁”,一年到头累苦的工人也叫他声“大叔”甚至给他磕个头,同他们玩着原始的赌博,有什么过失都不会被呵责,又不必上学演最怕的数学,乡下人因为欠债过不了年的竟少至于无有,偶然有人为此逃走了,过两天回来,大家不过笑他一阵,有钱便给,没钱再说,并没什么大不了。打官司的事十年中不见有一次,结果还是讲和了事,没米吃借几斗亦很平常,健康,合理,不是鸦片式的刺激,不是爵士歌曲式的萎靡,这是我幼年曾度过的乡村生活,如今这许多梦也只有十分沉入回思与幻想中才会浮出一点影象,不然,真是怎么也难唤起了。而且乡村今日,早已无复此种趣味,有的只是流亡与灾骎,死灭与凌辱,即使是生在乡村,想也不会再有什么顾恋矣。
  小城市之趣味与此差不多,而又有邮差来送信,送书,可以很不费力的买到牙膏与肥皂,可以看上海的出版物,可以看当天的报纸,比乡村又多了些不可少的便利,然大都市的吵闹与纷呶险诈却没有,岂不是异常可宝贵可恋爱的呢?
  现在我讲一些小城市的生活你听:
  早晨还没醒,先有附近树林里的斑鸠在咕噜咕噜的叫着,有点轻微的厌烦可是主要仍是欢喜,于是闭眼静听,不是都市中载重汽车的骚音,而是远些地方的杀猪声又响了,也有驻军早操的号声和口令。有的城市是有定期的贸易日子,如逢五逢十,或二七四九等,到这一天早上,便添了人声和驴马的叫声,我们不但不讨厌,反而早些起来看那些卖白菜的乡人吃大饼老豆腐,偶尔也问问价钱,总是很便宜,但他们已是笑我们出了大价钱,我们很高兴于这一点慷慨。我所住的塞外城市早先曾是府治,可是质朴到早晨烧饼油条都没有,比我那没有城墙的家乡农村尤为简单。但是你如习惯的话,倒可以喝着蒙古人的乾酪与乳皮,那不是机制的牛油代用品,而是百分之百的纯正乳脂呢。此外的城市,早点总有得卖,而某城的卤鸡会卖到过一元钱七只,我们一天吃一只鸡,每月不过六块钱,好像在说梦话,但是我确曾过了六个月此种廉价生活。有的城市烧饼作得奇大,有的又在里边放了肉和葱,全是大都市住民所想不到的。
  似乎晚上的情味更好,塞外是冷的,人们都在土房里烧起晒干的牛马粪和驼粪来了,始而味气是刺鼻的臭,慢慢就变成一种嗜好,晚饭后非去走一遭看看小客店中的行脚人不可,煤油虽不贵,还是点着豆油或蓖麻油的灯盏,让浓烟把本来暗暗的房子薰得更黑了,老人们遂在火坑上发出一声声的干呛。也有弄几两白酒自斟自饮的,一碟豆腐是了不起的酒菜。电气与这古城尚无关系,大些的商号就点着汽灯,倒也很光耀。卖洋货的布店总是进步的,能首先学着商埠的样子把门面改为洋式,又装上玻璃,不管是贺年片与皮球袜子等,乱七八糟,往门窗上一挂,作为自己的WindowShow,有人笑他不懂事,实在也可以说是有趣的幼稚。我们在大城市里是沧海一粟,而到这里便不难成了人物之中心,英雄主义是不管什么人都有一点的,尊重我们一定使我们有喜悦,臂如买东西,我们之地位与完全泥土气味的乡人便大不同,虽则我们在都市内正是乡人一般。花钱未多,而老板们会把最高最新到的货色拿给你看,似乎你是“行家”,且大商店较少,你只要买过两次袜子或日光皂,他已经认得你的面孔,晓得你恭喜之所在,下次再去,即直呼“×先生”。点一枝“白金龙”递过来了。这比在都市里看学徒鄙薄的面孔舒服得多,有的洋货店带着卖新书,杂志,他们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书和杂志的内容是什么,只是告诉你,你要看的“论语”又到了,“太白”又到了,我倒有些奇怪,为甚么他们会卖这种书呢?
  还有邮政局,在大都市里是顶蛮横无礼貌的,而我们因为常去寄钱寄信寄稿子,彼此也会熟起来,他们一面拿最恶的面孔给乡下人,一面就把最和善的面孔对我们,我们既不平又有些感激与自傲,有次一位局员竟和我谈起稿费和文章来了,“您的稿费真不少呀,每个月都有几次挂号信,您写文章的笔名是什么?我很想知道。”我怎么说呢?只好“报以一笑”。后来,战争来了,我离开那古城,居然会在北京某邮局中会到他,他说,人都跑光了,他就被调到北京,许多人死在弹雨中,我所系念的朋友,书籍,古屋,人情,因他的简单报告而更增加若干惆怅,我不知何时才会再见那些古老而单纯的东西。因为听说那里现今也有电灯了,有工场了,有成千累万的工人在作工了,我就不愿再想下去。
  沿海小城之暮,另有景象,这里人情虽不尽美,“自然”却不因之减色。说是沿海,实距海尚有百里许,而一条有名的大河则紧靠东门,我们是住在北门外,城小,所以距河也不过二三百步,那广大的沙滩与从海那一面逆航而来的风帆真是每个人的爱宠,差不多我们吃毕晚饭就到河边看帆影去了,夏日夕照满帆,从远方的山头拐过来,由一个小白点逐渐扩大,常常是三个五个以至十几只船先后驶行,经过我们眼前,舟子有些自满似的,唱了起来,直往有火车疾驰的大铁桥下走去,我们追在他们后面,河岸有各种颜色石子,大家纷纷拾取,回来放在磁碟里,浸上清水,色泽格外美丽了,于是想象到南京雨花台。为了比赛石子的美丽,有的不惜渡河到彼岸去,那儿没有村庄,没有人迹,只有可怕的荒旷与野风,土人说,甚至会有土匪的,但是不怕!我则欢喜拿普通的石子“打飘瓦”,看它在水面上腾跃几度,到最后沉下去的时候,多少寄与惋惜之意,这也可以用比赛方式,朋友T君人虽瘦弱,但永远得胜利,他又能将石子远抛至隔河,在晴空中画条明显的弧线,那是极美的一刹那。
  秋天便有葡萄吃,多砂的塞外反而长得顶好,大约一角钱可以买三斤罢,紫的玛瑙葡萄及长的马眼葡萄随你所好,于是我们到郊外看果园,又有在山壁上穴居的家庭沿路开着小茶馆,山泉涓涓的流向城市去,赤足涉水非常有冷冽之趣,果园里也有肥嫩的芜菁,要几只乡下人不会算钱,看园人每天过着真正道士生活,自己汲了山泉,洗洗青菜,把一方砖作了砧板,用当地特产的“莜麦”搓成卷,放到锅里蒸熟,青菜也只放些盐煮煮算数,自己在西风中大嚼起来,述说着自己好吃一口酒,为弟弟所不容,只好跑出来给人看园的故事,问他还要不要喝,只是简单的告诉你“喝”就完了,孤独,闲散,简单,我们时刻在索想这生活而不得。
  小城市的附郭多有山,山中有庙有僧道。可是遭遇与个性各有特色,塞外的庙白天没有人,让偶像与问吉凶的签筒等待游客,游客大抵是终年不常见的,任尘土封了门庭,萧寂得连蟋蟀也好似多余。问山下作瓦盆为生的村民说是道士回来时间不一定,或许几个月都不来,也有行李粮食等在内,门也不锁的走去走来,东西还不曾失去过,你想想这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世界?滨海就不行,道士一见我们便招待到客堂去,一面叙述他怎么招待吴孚威胡景翼,一面又作着很狂放的批评,使我们颇吃一惊。
  “吴佩孚,傻梆子!冯玉祥都动手了,他还不知道,我和他讲,你不要马虎呀,小心有人抄你后路,他不听,你看怎么样。——我经过的看过的太多了,哈哈。”虽是如此,七八个人临走只要给一块钱也就千恩万谢的送出来了,一边还指手画脚告诉我们种种风景的故实。
  这便算滨海之风与山中之风的差异吧?
  远方朋友来信,每接到新书报皆是野人空谷跫音之喜悦。
  虽不在都市,可亦颇心存魏阙,我其实并不以此为非,惟所关心者不是简任职以上的升沉,而是几个朋友的日常状态,N君诗集之出版与肺病之渐痊是喜事,L君女友之别有所恋则亦几乎很大之悲事。他们也会告诉我稷园的芍药消息,清华园的丁香如何,更时时供给我以“新闻网外的新闻”,某种集会或运动有什么样的背景,我虽在数百里外更得以旁观者的资格认识庐山面目。有牢骚向朋友发泄也采通信方式,早已断定朋友会有一番劝慰而颇期待着,还有因写文章而通信的神交友人,信仿佛写得尤多尤好,期盼亦更殷,上午工作完毕走回自己寝室,最希望桌上有北京或上海的来信放着,若再有成卷成包的书报则饭也不吃,先打开来看看再讲。有时去定了书或杂志,到日子未来,就于信差法定送信时间之前去传达室等候,如果居然有,连登记收信簿也等不及的拿着就跑回来,没有呢,要再三查看后才嗒然返回。在荒远的地方看见自己的文字会在上海用铅字印出来,那喜悦自不必提,简直是可以胜过得奖券的头奖一般了。
  我在南京走路非常担心,车夫是不懂让路的,也不知招呼别人让路,像北平的“打住”“东去”等术语这儿都没有,东面来了一位,北面来了一位,只有凭运气才能断定碰上或不碰上,小孩子老太太走在汽车飞驰的马路上也不理会,有时看见极惊险的镜头,觉得英文的Narrowescape一语确有妙境,以此亦常想及在中古式的小城中之漫步,三人一排五人一排通没关系,你的前面也许有一群走得更迟缓的羊,看披着白色皮衣的老人在牧放着,牛车驴车皆有温厚的态度,会向你谦逊的。城里虽有马路而无汽车,出城后则是蜿蜒在山谷中的骆驼足迹,火车好像只管都会与都会的事,经此古城并不理睬,固然,也有时带给我们当天的报纸,新鲜的番茄,白菜,……
  日子太渺茫了,我的爱恋的小城市也远到无边的梦中去。

                              5月19日

             (录自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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