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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上的五四


作者:胡风

——为五四纪念写

  借用“人底发现”这一个旧的说法来形容五四底历史意义,虽然浮泛是有些浮泛,但我想并不大错的。这并不是说,五四以前的一部中国文学史没有写人,没有写人底心理和性格,但那在基本上只不过是被动的人,在被铸成了的命运下面为个人底遭遇或悲或喜或哭或笑的人。到了五四 ,所谓新文学,在这个古老的土地上突然奔现了。那里面也当然是为个人底遭遇或悲或喜或哭或笑的人,但他们的或悲或喜或哭或笑却同时宣告了那个被铸成了的命运底从内部产生的破裂。
  我们把五四的新文学叫做“革命文学”,我们骄傲这个革命传统,正是因为它代言了一个伟大的精神:不但用被知识分子发动了的人民底反抗帝国主义的意志和封建、买办底奴从帝国主义的意志相对立,而且要用“科学”和“民主”把亚细亚的封建残余摧毁。
  当时的“为人生的艺术”派和“为艺术的艺术”派,虽然表现出来的是对立的形势,但实际上却不过是同一根源底两个方向。前者是,觉醒了的“人”把他的眼睛投向了社会,想从现实底认识里面寻求改革底道路;后者是,觉醒了的“人”用他的热情膨胀了自己,想从自我底扩展里面叫出改革底愿望。如果说,前者是带着现实主义的倾向,那后者就带有浪漫主义的倾向了,但他们却同是属于在市民社会出现的人本主义底精神。
  这原来不应该分裂的两种精神,在伟大的先驱者鲁迅身上终于得到了统一 。处女作《狂人日记》,那立意,是为了揭开社会底丑恶实际,也是为了叫出自我燃烧的战斗要求。对过去和现在,他提出了“人吃人”的控告,对现在和未来,他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在他身上,“理想”和“现实”的分裂找不着任何的根据。
  而且,五四底革命传统还有更进一步的光耀内容,从贱民阿Q底登场里面我们就可以看到。当会党一类的贱民被当作夺取满清统治权的力量的时期以后,当立宪、护法等政治号召正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但鲁迅,而且只有鲁迅,却使阿Q站向了历史舞台底脚灯前面。他不但说明了阿Q们在怎样生活(“阿Q真能做”……),而且陈诉了阿Q们要求什么(阿Q要“革命”……)。而且,最后他还指明了:他不能不无助无告地让阿Q用鲜血祭奠了生他的土地。鲁迅是远远地走在当时的思想界底前面。
  不幸的是,历史进展了,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反攻下面,市民阶级底另一个灵魂,怯懦的妥协的根性就完全暴露了出来。反映到文学上面,于是,认识现实的精神变种成市侩式的商场机智和淑女绅士底日常腻语,自我扩展的精神变种成封建才人底风骚和洋场恶少底撞骗,而五四当时一般所有的向“人生问题”底深处突进的探究精神,却变成了或者是回到封建故园的母性礼赞,或者是把眼睛从地下拉到天上的流云似的遐想了。
  五四底革命传统终于就此窒息了么?没有。也是在鲁迅身上,我们看到了坚持阵地的苦斗。和那些“认识现实”者相对照,他在《在酒楼上》、《伤逝》、《孤独者》等里面发出了惨痛的然而是反抗的绝叫,和那些“自我底扩展”者相对照,他在《铸剑》、《长明灯》等里面颂赞了不死的精神底力量。而他的杂文,那些枪枪见血的、戳破一切遮饰着的丑恶面貌的、钢刀折骨的白兵战斗,却正是对照着那些逃避现实、从现实逃到母亲怀里、逃到天上、但实际上却是向现实投降了的、乖巧而懦弱的灵魂。这样地,他在溃散了的阵地上抵抗着封建势力底国粹主义的攻势。
  但当然,从相持阶段到反攻阶段,须得到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当反攻的局势到来的时候,主观的力量就有一个华丽的飞跃。关于前者,我们可以查一查自五四到今天的民族斗争的历史,关于后者,有鲁迅全部战绩和发展到了今天的文学运动作证。
  说五四底新文学是“大学教授、银行经理、舞女、政客以及其他小布尔”的,那仅仅只能是“新的国粹主义者”底污蔑。

  一九四○年四月,重庆

  选自《胡风杂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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