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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


作者:凤子

  当黄昏的余辉从檐边隐去之后,这屋子仿佛就陷入到无比的空漠。夜静静的,像一个脉脉含情的女子,临近到你的身旁。你可以偷偷地听见她的呼吸,她的无言的心声。她无怨地伴着你,消磨这没有光亮,也没有温暖的一瞬。
  天上的霞光逝去了,星星隐藏在云雾里,凄清的号角声随风送来,鸟群都己归林,院子里已撒满数不尽的落叶,你徘徊又徘徊,你在想着什么?脑子实际是空茫茫的。走进屋子,关上门,仿佛是回到了家,远行人渴望着家所能给予的喜悦,那么,你会不耐这静寂,你便忍心辜负了这么一颗数不尽年月永远追随着你的可爱的心。于是,一根土产的蜡烛,点亮了这屋子,你得到了你所能真心诚意热爱渴望的光!你笑了,你再不沉默于窃听你的自语,你不再瞪着两眼搜索最后—瞥的阳光投下来的影子,你不再倾听耗子在那个犄角上啃啮着木头,也不再温习某一段书本上记载的故事。光带来了热力。光引你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
  面临着一点光圈,慢慢地喜悦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光所能及的范围是那么窄,光的影子不定地接曳着,像在笑,不过笑里含有讥讽;又像是在舞蹈,光的跳动记录着逝去了的时间,而逝去了的日子。却如同檐前的滴漏,溜走得毫无踪迹。
  你想辩白吗?你有一张会说话的嘴。你想夸耀你的劳绩吗?你的影子会使你一望就失去了启齿的勇气。
  你感到苦恼。你咬着嘴唇。你想着,想得深沉,想从回忆中搜寻你已失去了的;这,何尝不又是沙漠中淘金,淘金的人有一双贪婪而锐敏的眼睛。看得出沙土的品质、成分,甚至分量。多少人世世代代生长在沙土里,活在沙土里,死了也埋在沙土里!沙土中可能有金子,可惜沙土不全是金子。
  回忆如果说像梦,这里,我将代你追述一段逝去了的梦境!
  那梦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地方:在一个荒山的幽谷中,没有人烟,也没有野兽,这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所田园,有遮天的古树,有倾圮了的房屋,房屋的主人被炮火赶到世界的另—个角落去了。有沙田,田里种着的有白薯根,傍着沙田有一道溪流,溪水清洌见底,山腰间溪流被隔断成—道瀑布,瀑布朝夕奔腾,是静寂的山谷中唯一有生命力的一个点缀。
  就在这天然田园中。偶然一个机缘,幽居着一群躲避烽火的老少男女,这群人从炮火中逃出来,重拾起了他们的生命。可是敌人的炮火在这个山谷的四周围攻着。他们也没有法子再向前找路。溪水留住了他们,白薯的根是唯一的粮食,他们就这样生活下来了。朝晨听群鸟唱歌,守着溪水数石头。把忧愤写在枯叶上,飘到水里,不尽地流。晚间埋在稻草堆里,一天又给黑夜带走了。
  这并不是一个故事,因为梦是残缺不全的。
  那山谷还是那么幽静吗?敌人的炮火并没有盖过溪水的呜咽。听说有的人已经走列山谷的另一个目的地,并且拿起了枪还击了故人;有的人却长眠在溪水的旁边,伴着溪水唤住过路的人;有的人已经离开了山谷,走上更艰难的路。……
  你会忘不了的。这一长串逝去了的日子。你不用言语,我了解你的心情。
  我爱溪水,我爱瀑布,有一天,我要跑到江河海洋边,如果溪水是不尽地流,那么,江河海洋会引我回到源头,那时候,我要借支笔,记载一两个真正感人的故事。
  蜡烛的灯心开了朵花,紫红紫红的,像向日葵。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灯心开花是喜兆,这是什么兆头呢?楞着,终于用剪刀剪下了灯花,光更亮点。
  许多日子来,如同爬山涉水赶长路的人,十分疲倦。对着光瞑想,是想休息吗?并不。前面还有路,我还得走。旅途是寂寞的,然而我爱这寂寞,多少个寂寞的日子都打发了。
  可是,我有一分不能自已的回念,特别在静寂的时候。回念那一长串逝去的日子,那逝去了的溪流。
  溪水会告诉过往的行云,她的感情,不论喜悦与悲哀。行云照映她的心,行云带走了她的申诉。
  而我,一个听过了故事便不能述说的人。我有权利唤住行云,借一阵风,把我所想的,所能知道的呼唤给这世界上,我想告拆他们知道的人们吗?
  光的影子不定地摇曳着,像在笑。
  又一朵灯花开了。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
          (选自《画像》,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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