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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媛媛]
  发发哼着一支曲子,独自滑着舞步,在屋里转来转去,皮鞋在地板上吱吱作响。她忽然停住问:“那家伙没有再来过?”
  “来过了,前天下午。瞧,就从这个窗户跳进来的。”没想到,我的谎话来得这么顺溜。
  “怎么的?”
  “问起你。”我抿嘴忍住笑,从衣架上拉下件晾干的衬衣,摊在床上叠起来。
  “怎么的?”
  “问你的地址。”
  “怎么的?”
  “什么怎么的?”发发的脸都绿啦,准是“当然是不知道了。”我直起腰,说。
  她徐徐吐了口气,活象条在水底憋了半辈子的鱼,好不容易浮到水面上,“没怎么样你?”
  “什么?”
  “这是说,跟这路人睡一觉也不赖。”她把双手按在胯骨上,做了个放荡的姿势。
  我气得浑身直颤,“发发,你,你不要脸!”
  “干嘛这么凶,刚吃了死孩子肉?”
  这时候,爸爸推门进来,发发悄悄溜掉了,我把叠好的衣服狠狠摔在床上。这一切太没意思了,这就是生活和朋友吗?这就是我吗?真烦死了,窗户关得严严的,暖气烧得丝丝响……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躲在窗外,只要一推开窗,就会呼呼涌进来,可那又是什么呢?
  爸爸沉甸甸的大手放在我肩上,“媛媛,该工作了,人闲着就要出毛病……”
  “你闲了那么多年,也没出毛病。”我顶了他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爸爸说。“好了,看这天气多好,去烈士陵园走走,怎么样?”
  上课吗?穆老师的大冬瓜脸:“这是纪念革命先烈的地方……向右看齐!”敲队鼓,朗诵诗,献花圈……随便吧,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听活的。
  马达轻轻哼唱着,我坐在前排座位上,斜眼盯着吴胖子的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方向盘上滑来滑去。车开得真快,行人纷纷闪开。换了我,我才不躲呢,看谁敢撞!人坐在车里,想的就不一样了,只求稳当点,快点。
  “停车,”爸爸拍了拍吴胖子的肩膀。汽车嘎地刹住,他探出头。“去哪儿,小讯?”
  “随便走走。”
  “上车吧,”爸爸的头发被风吹得直打转。“一起去烈士陵园走走,难得的好天气。”
  杨讯抬起手,腕子上的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约会吗?哼,别耽误了!
  后车门砰地带上。“媛媛变成哑巴了?”
  我扭头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哑巴呢!”
  “这孩子。”爸爸责备说。
  马达又哼唱起来。笔直的白线钻进轱辘底下,好象都绕在车轴上。头上的小镜哒哒直响,里面映出爸爸的眼睛,那么衰老而疲倦,就象一辈子没睡觉……窗外的侧视镜里映出另一双眼睛,我不禁哆嗦了一下,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爬上来。这是怎么啦?可我什么也没看见呀,没有,除了两双眼睛……白线,白线,白线。
  初冬的阳光暖洋洋的,几个拾柴的乡下孩子聚到车旁,一边比划,一边嘻嘻笑着;穿光板羊皮袄的老头靠在不远的长椅上养神,手伸进油亮的领口搔着痒;一对情人穿过广场,朝小松树林走去。
  “媛媛——,媛媛到这边来——”有人齐声喊道。噢,原来是市委大院的伙计们,他们穿得花里胡哨,挎着相机,站在纪念碑的台阶上朝我招手,姑娘们扬起了花头巾。“去吧,”爸爸说。“等等,一块去看看。”
  我们一上台阶,大伙围了过来,“林伯伯好!”
  “喂,你们这是在办时装展览?”爸爸说。
  “您反对吗?”徐猴钻到前面说,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和一条棕红色的细腿裤。
  “至少我不想说赞成。”
  “服装就应该有个性,谁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徐猴说完扮了个怪样。
  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让我来看着你的个性,听命令:蹲下!怎么样,看你打起仗来怎么办?”
  “这和打仗有什么关系?”快嘴的王胖儿插了一句,“我们讨厌战争!”
  “敌人来了,你怎么办?”
  “我?”王胖儿掰起手指头,“第一,那是没影的事……”
  “第二呢?”
  “真要是来了,我们也不是胆小鬼。我就是不明白,这和穿一两件漂亮衣服有什么关系?”
  爸爸笑了。“我不反对漂亮,但应该注意美观大方。”
  徐猴又把头探过来,“要是对美观的看法不同呢?您就干脆下道命令吧:换上标准蓝制服一套……”
  “其实我们今天有意打扮一下,就是因为都觉得自己太老了。”王胖儿叹了口气。“林伯伯,你们青年时代怎么度过的?”
  爸爸脸色一沉,转身望着纪念碑。“你问它吧,它下面躺着一千一百……”
  “五十七位烈士,这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就不信整天冲啊杀的,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
  大伙都笑了。
  “好厉害的姑娘!”爸爸说。
  “依我看,你们那会儿要比我们轻松些,一切都明摆着,用不着含糊。可我们,要么干脆没出路,要么所有的出路都让你们安排好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媛媛,你说呢?”
  我暗暗地眨了下眼。
  “别夸大我们的作用,成不成气候,还要靠自己。你叫什么?好,王胖儿同志,以后再聊聊。你留下玩吧,媛媛,我和小讯去走走。”
  我感到空虚极了,和大伙闲扯了几句,就溜到纪念碑后面的阴影里,从这儿看天空,显得更蓝了,几只乌鸦嘎嘎飞过。这些丑八怪还挺乐,听说有的国家把它们还封成神鸟呢。看来连乌鸦的命也不一样,可叫起来都差不离:嘎嘎、嘎嘎……
  他们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林东平]
  我们沿着林间小路,向山岗走去。枯叶覆盖着路面,在脚下飒飒作响。微风掠过,疏疏朗朗的灰色枝条微微摆动。
  很久没来了,这个陵园建于五五年,是我签字批准的。当时的市委书记者韩恐怕万万没想到,他自己会成为第一千一百五十八名,和他前后死于非命的,还有本市几名教师和干部。他们的名字应该刻在纪念碑上,让孩子们记住他们,记住这一段历史。在这长长的死者名单里,其中就有媛媛的母亲。她作为省委工作组的成员被派到这儿,仅一个月之后就死了,死在批斗大会上,据说是由于心脏病复发,我对不起她,多年的感情不和加重了她心脏的负担,尤其当她知道我和若虹的事情之后,然而,世界上却没有一个感情的法庭,除了良心。可如今良心的种类太多了,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而绝不是两个。我的良心又何在呢?“……都是人呗,再说没有恋爱也不会有我们呀!”王胖儿那细溜溜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好厉害的姑娘。是呵,都是人,人,有自己的历史,有自己欢乐和痛苦的秘密。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除了那个和你共同建立秘密的人。小讯为什么不爱说话?一点不象她妈妈,组织上分配若虹协助我工作的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几乎一个通宵。由于怕引起外人的注意,屋里没点灯,月光顺着天窗泻进来,照亮了她坐的那张老式铁床架上的铜球,最后她累了,倚在铜球上睡着了。我给她盖上毯子,去贮藏室拍发了最后一份电报……
  白杨树擦身而过,这一个个白色的纪念碑。应该为我们不幸的爱情树一个纪念碑,告诉孩子们:我们是为你们的幸福牺牲了一切。果真如此吗?事实往往被夸大了,我们至少留下了爱情的果实,留下了持久的回忆。
  小讯走到前面去了,几只乌鸦聒噪着,翅膀擦着树梢飞过。该死的家伙!人们珍惜的一切你们竟毫无顾忌,甚至以破坏为满足。幸好世界如此之大,大得可以容纳一切。容纳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并存了?可是象我和王德发这样的家伙能够并存吗?他活得那么有信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说起话来才如此放肆,刚才在办公室的一幕……
  “……金银河工程的协作问题,基本情况就是这样。”王德发合上笔记本,探探身子,从桌子对面推过一盒劣等纸烟。
  “不,刚掐掉。”
  “另外我有这么个想法,”他摸摸发青的下巴,沉吟了片刻。“新的年度就要开始,咱们的供应情况一直成问题,能不能改革一下?我算了笔帐,如果每月每人的油、糖、肉和鸡蛋都压缩到最低限度,靠上周围几个县就能自给,用不着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了……”
  “最低限度?”
  “别急,有科学根据。上回我到省里开会,请教了一位医学权威,你瞧瞧他那把大胡子吧。”王德发兴奋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报告我都打好了,咱们搞出点名堂来,说不定全国都要向咱们学习呢……”
  我戴上花镜,看着那份报告,“白糖二两?”
  “人体可以从粮食和高淀粉的瓜菜中得到糖分,科学嘛!”
  “唔,是个好主意。”我摘下花镜,揉揉眼睛。“农民怎么办?刚赶上水灾,拿什么上缴?”
  “咳,俗话说,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们是乡下长大的,比你更了解他们。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爱感情用事。五八年怎么样?那可是你们办的好事,我那年冬天正赶上从部队回家探亲,饿死的人就没个数,不是也过来了嘛。”他用指甲剔了剔袖口上的一块油斑。“勒紧点儿裤腰带,问题就解决了。”
  “勒紧谁的,包括你和我吗?”我问。
  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老林呀,你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咱们还能算了数?放心吧。”
  我把双手在桌上摊开,又慢慢捏拢。
  “老林,签个字吧。”他说。
  我戴上花镜,又看了遍报告,然后从花镜的上端瞥了一眼他那只夹着香烟的手。这只手会干什么?拍桌子,打电话,甚至会掐住喉咙不放……怎么,害怕了?就因为他有实权,有上线?我是个聪明人,犯不着为这么点小事毁了自己,我还可以为人民多做贡献……撒谎!在这张纸的后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盯着你的良心,可你还在大言不惭地谈论人民和贡献。可耻!
  “我不签。”我摘掉花镜,推开报告说。
  王德发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敲。“老林,你我都是过来的人了……我也是没法子,可这是上面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下道命令?”
  他微微一笑,“这你还不懂?自下而上嘛,这是从你们扛枪杆打游击时留下的光荣传统。”
  “既然如此,就应该拿到党委会上讨论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
  笑容从他鼻翼上一束细细的皱纹中消失了,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我,“好吧,”他说。
  山岗上耸立着几棵高高的白杨,阳光照在笔直的躯干上,在周围灰色调子的反衬下,显得异常洁净、挺拔。风把枯叶刮进低洼的地方,我在一块风化石上坐下,大口吸着烟,咀嚼着落进嘴里的苦味的烟丝。在这小路、落叶和白杨织成的寂静的网中,一缕淡淡的哀愁扩散开来,被风带到漫山遍野。
  小讯走到白杨树旁,向远处眺望。
  [杨讯]
  那边是城市和她,她在哪儿?一抹薄雾覆盖着隐约可见的街道和屋顶,千百扇窗户在夕阳下燃烧,闪着奇异的光。
  我转过身,林伯伯正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中含着一种老年人的孤寂。
  “这儿真美,”我说。
  他点点头。
  “要不是落叶,简直看不出是冬天。”
  “季节的更换总是这样,悄悄的。”风从他的嘴边吹走一缕缕烟。“你看那片云,说不定马上要下雪了。”
  我着看表。“该走了,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看场电影。”
  “约会?”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同学,还是本地姑娘?”
  “都不是。”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做个手势,“去吧,代问个好,我再坐一会儿。”
  雪花打着旋,漫天飞舞,夜褪色了,我们俩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看黑色的人流漂浮着一块块鲜艳的头巾,沿着我们分开又合拢,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飞雪中。
  “真奇怪,除了咱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能忍受这种电影,一直到结束?”肖凌说。
  “就象忍受生活一样,没什么难的。”我说。
  “可毕竟是艺术啊。”她从口袋里取出块红纱中,系在头上。“我总在想,这些制片厂的人恐怕脑袋都出了毛病……”
  “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
  “嘘——”她把手指贴到嘴边,四下看了看。“你县大狱还没蹲够吗?我是说,不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上层去,即使发生一次改变又能改变多少呢?纳粹执政期间,大多数德国知识分子都拒绝合作。关键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阶层,他们总是屈从政治上的压力,即使反抗,也是非常有限的。”
  “咱们这代人呢?”
  “我也说不准,不过,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吧,真的,我说不准。”她摇摇头,“换个话题吧。”
  “这场雪下得挺突然,”我说。
  肖凌贪婪地吸了口冷空气。“我和雪花签定过合同,就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飘落。”
  “在哪儿签定的?”我问。
  “玻璃窗上,用呵气和手指。”
  “什么时候?”
  “四五岁。”
  “那时候你这么大,”我指了指走过的一个穿绿棉猴的小女孩。
  “那时你这么大,”她指指小女孩手里拎着的一只塑料玩具狗。
  我们都笑了。
  “它们没有撕毁过合同吗?”我又问。
  “只有一次。”
  “哪次?”
  “就是这次,今天,我想到要下雪了,我想到了。”她叹了口气,雪花在她嘴边消失。“大自然有这么一种力量,能使我们与自己,与别人,与生活和解……”
  人群散尽了,电影院门口的灯一盏盏熄灭,白雪覆盖的大地明亮起来,象一面晦暗的镜子。
  “……我太累了,多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个归宿,有个窝。”她悲哀地闭上眼睛。“能舔舔伤口,做个好梦。”
  “归宿,”我重复了一遍。
  她姐点头。“是的,归宿”。
  “肖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嗯?”她低下头,脸红了。
  “假如有人愿意帮你分担一切呢?”
  “一切,”她喃喃低语。
  “是的,一切,痛苦和孤独,还有欢乐。”
  “欢乐,”她象回声似地应着。
  “对,欢乐。”
  她抽回了手,“傻瓜。”
  我们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背首诗吧,肖凌。”我说。
  她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过了好一阵,她才咬咬嘴唇,用低沉的声调朗诵:
  
  天空是美好的,
  海水是宁静的,
  而我只看到
  黑暗和血泊。
  ……

  “你怎么选了这么首诗?”我问。
  “是这首诗选中了我。”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我只配这种命,有什么办法?”
  “你刚才还在提反抗。”
  “那是另一回事。”她苦笑了一下。“我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连这个能力也没有。”
  “照你这么说,这代人就没希望了?”
  “干嘛扯那么远?只能说是我没希望了。”
  “不,有希望,”我坚决地说,“我们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们是谁?”她在一棵树干前停住,把半边脸贴在树干上,嫣然一笑。
  “我和你。”
  “哦。”她摘下沾满雪花的头巾,抖了抖,系在枝干上,让手指在头巾上滑来滑去。“谁给你说这种话的权利?”她急促地低声问。
  “我和你。”
  她突然抬起近乎严峻的眼睛。“你了解我吗?”
  “了解。”
  “凭什么?就凭这么几次见面?”
  “这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不,不,别说了,你会付出代价的。”她匆匆打断我的话,从树干上解下头巾。“时间不早了,走吧。”
  雪停了,水银灯光映在雪地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她咬住嘴唇,直视前方,步子忽快忽慢,磕磕绊绊,不时踢起一股股雪尘,在最后一棵白杨树前,她停下来,默默望着我,目光中含着犹豫和哀伤。
  “咱们分手吧,”她说。
  “什么时候见面?”
  “不见了,”她把目光转向一边,“永远不……”
  “别开玩笑。”
  “我没这个兴致。”
  “你怎么啦,肖凌?”
  “别记恨我,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陡地扭头快步走开,渐渐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场恶梦,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草草了结?我攥了把雪,贴在脸上,任雪水一滴一滴淌进脖子里,风在远处打着唿哨。不,风就在我的头顶上,在树梢之间,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象条无形的手臂,抱住了这个可悲的世界。是的,它是看不见的,只有黑暗和血泊……我沿着一棵棵白杨走回去,用手抚摸着每棵树干,上面或许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吧,不,她的体温是零度,是雪和冰……
  我蹒跚地走着。狭窄的街道,歪斜的房屋,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在一棵电线杆旁站住,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低声说话。怎么,是白华和她?!她匆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白华说了句什么。白华搂住她的腰,朝阴影里走去。
  轰!周围的一切旋转起来,带着嗡嗡的呼啸,带着一串刺眼的灯光和肮脏的黑雪……我扶住电线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肖凌]
  风把泪水从眼眶中吹掉,头巾的一角抽打着脸颊,我朝前走去,绝不回头一顾,绝不!前面就是深渊,可我无法伸出求救的手,谁也救不了谁,又何必同归于尽呢?总该留下点东西,留下一丝温情,一点幻想,一角晴空,即使无边的黑暗和血泊不断象崩落的浪头覆盖在上面。飘忽的星星呵,又纯洁,又美丽,让我在你们光芒所及的地方找到一块栖身之地吧。
  我拐进街心公园,在一张被雪松半遮住的长椅上坐下来。这里幽静极了,能听见风从枝树上抖落雪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远处的汽车喇叭响。啪的一声,一颗黑色的松果落地,滚到我的脚边,我用鞋尖轻轻地把它踩进雪里。
  “咦,是小肖。”忽然有人搭腔,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二踢脚”,他斜倚着不远的另一张长椅,脚搭在扶手上。“这回又咋啦?”
  我没理他,扭头望着松林对面象峭崖似的幢幢楼房。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吐出一股难闻的酒气。“没去上班,嗯?”
  我盯着他。
  “别瞅咱,咱有病假条,三十八度六,需要蹓跶蹓跶。”他眯起眼,嘴角的大折痕一张一弛。
  “我在村里倒听说过治驴用这种办法。”
  “说得够俏。”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你为啥不去上班?”
  “你管不着。”
  “咳,别伤了和气,咱们师徒俩这回该一块叙叙旧,来,再陪师傅喝一盅。”他从口袋里摸出半瓶酒,在空中晃了晃,凑了过来。
  我霍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哟,厂里人都说你胆大,啥事不在乎,陪师傅喝顿酒咋就惊着啦?”他眨眨充血的眼睛,伸手想搭在我肩上。我一闪身,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愣了愣,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向我逼过来。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棵树一棵树地往后退,最后碰到临街的铁栅栏上。“我要让你认回头,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喘着粗气说。
  “嘿,咱烧香磕头,总算求着佛了,谁是马王爷?”忽然,外面人行道有人搭话。
  我扭头一看,长出了口气,“哦,白华,帮帮忙吧,他有点儿病。”
  “我刚出诊回来,截了半只胳膊,敲了口猪,累是有点儿累,不过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他一纵身跳进栅栏,拍拍“二踢脚”的肩膀。“老弟,哪儿不对劲呀?”
  “别碰我!”“二踢脚”触电似地跳开。
  “羊角疯。来,咱们这边检查检查。”白华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树丛后面去。
  “放开我,小心你的脑袋!”“二踢脚”嚎叫着。
  “安静点儿,胃疼吗?肝呢?腰子?不懂啥是腰子?废物……”
  累极了,我把脸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一切都完了,他还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吗?恨我吧,恨吧,这样会好一些。风在空中呼啸,天那么黑,雪那么白,多强烈的对比呀,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冒着寒风的冷酷和烈日的威严,在路的尽头力自己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白华搓着手走回来。“总算打发了。”
  “弄死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卸了下巴摘了环儿。好歹能爬回窝去。”
  我们走到街上,雪正在融化,银白的世界被敲得支离破碎,你本是什么,仍要归于什么,幻影总要结束的。那就结束吧,我不在乎!
  “到我那儿去坐会儿,”白华说。
  “太晚了。”
  “瞧不起咱?”
  “我摇摇头。”
  “你说句话吧,说吧,我准死跟你一辈子,你信不?”
  “白华,你尊重我吗?”
  “那还用说。”
  “尊重的直接意思就是,我不想听的话你不要说……”突然,我看见了他,他站在不远的电线杆下盯着我们,我的心猛地收缩了。“白华,扶我一把,我头晕。”
  白华的嘴唇微启,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终于,他伸出胳膊,我依在他肩上走进一条昏暗的胡同。
  “放开我,”我低声说。
  白华哆嗦了一下,没动弹。
  “放开!”我粗暴的推开他,转身跑开。
  路灯一闪一闪的,到处都是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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